太医刚拔出言冰云腰眼最后一根金针，那细如牛毛的针尖还凝着一星暗红血珠。寝殿内浓重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混杂着血腥和艾草燃烧后微苦的灰烬气息。
言冰云伏在榻上，额发被冷汗浸透，一缕缕黏在惨白的颊边，深绯官袍下摆皱得不成样子，露出的中衣后背，已被冷汗和渗出的血水洇出大片深色痕迹。
“言大人”太医的声音干涩沉重，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您这腰伤，椎骨旧裂未愈，新创又深及筋络，更兼连日忧劳，精血大亏，实实是经不起再折腾了！若再妄动心力，强行催逼，恐有瘫毁之虞！”
瘫毁。
两个字砸下来，带着冰碴般的寒意。言冰云指尖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深陷在锦褥里的脸颊微微侧过，只露出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睫低垂，盖住了所有情绪。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钱庄，黑市的线”
“钱庄？黑市？”太医几乎气结，指着他腰背那片刺目的湿痕，“您看看这！先保住您自己这条命，再谈什么钱庄黑市吧！下官言尽于此！”他重重地收拾药箱，叮当作响，转身离去时带起的风，拂动了床帐，也拂过言冰云紧闭的眼睫。
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言冰云自己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腰背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搅动。
瘫毁，这两个字在他脑中盘旋不去，带来冰冷的恐惧。可另一股更炽热、更焦灼的力量在他心底燃烧。粮价飞涨的民怨，黑市钱庄那如同毒蛇般潜伏的阴影，还有太后那双捻动佛珠、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不能停。停就是死路，是万民重陷水火，是无数个“硕鼠偷粮.gif”变成活生生的饿殍盈野！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气猛地从残破的身体深处涌起！言冰云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凸，双手死死抠住榻沿，竟硬生生将自己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从锦褥里撑了起来！动作牵扯到腰背，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迸，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他抖着手，几乎是摸索着，从枕下摸出了那本古朴的共情奏折。冰凉的封皮触碰到滚烫的指尖，带来一丝诡异的安抚。他又摸向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一柄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锋利小刀。疾冲留下的，说是“削肉脯、防身两便”。
指尖触到冰冷的刀柄，言冰云的动作顿了一瞬。太医的话在耳边轰鸣。瘫毁，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刀锋，毫不犹豫地划过左手中指的指腹！
“嘶。”
锐痛传来，鲜红刺目的血珠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出，沿着指腹蜿蜒而下，滴落在深色的锦褥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言冰云眉头紧蹙，忍着痛楚，将流血的手指悬停在空白的奏折纸页上方。
殷红的血珠，饱满、沉重，带着他生命的灼热和残存的心力，摇摇欲坠地悬停在纸页上方寸许。
就在这时。
“嘎！”
一声凄厉刺耳的乌鸦啼叫，毫无预兆地穿透紧闭的窗棂，猛地扎进殿内！声音尖锐得如同鬼爪刮过琉璃瓦！
言冰云的手猛地一颤！那滴悬停的血珠，受惊般倏然坠落！
啪嗒。
猩红的血点，精准地砸在雪白纸页的正中央！
就在血滴与纸面接触的刹那。
“嗡！”
整个奏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吸力从纸页深处传来！言冰云指尖的伤口处，鲜血竟不受控制地加速涌出，丝丝缕缕，如同被无形的笔牵引着，在纸面上飞速蜿蜒、勾勒！
不再是寻常墨汁书写时那种滑稽的动态表情包。这一次，出现的图案浸透了血色，透着一股诡异而森然的穿透力！
“黑市：老鼠洞.jpg”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浓稠鲜血勾勒出的幽深地洞入口！边缘粗糙，布满湿滑的青苔和蛛网般的血色纹路，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地狱！洞口边缘，蹲着一只同样由血线构成的硕大土拨鼠！
它不像普通表情包那样呆萌，而是充满了狂躁和凶戾！血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粒，尖锐的爪子疯狂地刨抓着洞口边缘的血色泥土，碎石（血珠）飞溅！每一次刨抓，纸面上都仿佛荡开一圈圈带着血色流光的涟漪，散发出一种“挖穿它！撕碎它！”的狂暴意念！
这血色的动态图，如同一个活物，散发着强烈的、几乎要透纸而出的“洞悉”与“追索”之力！每一次土拨鼠的疯狂刨抓，都像狠狠挖在言冰云的心神之上！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被那血色的洞口疯狂吞噬！本就摇摇欲坠的意识海，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头痛欲裂！
腰背的剧痛更是被这股力量无限放大，如同要将他的脊椎寸寸碾碎！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差点从榻边栽倒，全靠那只撑着榻沿、指节捏得发白的手死死支撑，才勉强维持着坐姿。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滑落，滴在奏折边缘，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紫宸殿偏殿。烛火通明，将时影玄黑衮服上的十二章纹映照得庄严肃穆，也拉长了他伏案批阅的身影。堆积如山的奏章散发着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味，空气沉静得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时影刚刚在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折子上落下最后一笔朱批，提起笔，正待蘸墨。笔尖悬停在澄泥砚池上方寸许，饱满的墨汁欲滴未滴。
毫无征兆！
一股冰冷、狂暴、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意念洪流，如同无形的攻城巨锤，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呃！”
时影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手中那杆上好的紫檀狼毫朱笔，“啪嚓”一声脆响，竟被他生生捏断！笔杆断裂的碎屑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几滴鲜红的帝王血珠渗出，滴落在明黄的奏本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晕。
但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掌心的伤口。
他的意识，被那股血色的意念洪流蛮横地拖拽着，瞬间沉入了一片由无数破碎信息构成的漩涡！
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疯狂闪回、交织：
冰冷潮湿的青苔：视角极低，紧贴着地面。眼前是凹凸不平的深灰色地砖缝隙，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一片片滑腻的、墨绿色的青苔。他甚至能“闻”到那苔藓散发出的、带着土腥和水汽的阴冷气息！
油腻腻的算盘珠：画面猛地拉近！一个巨大的、油腻发亮的黑檀木算盘占据了全部视野！黄铜色的算珠被一只同样油腻、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粗短手指飞快地拨动着，发出噼啪脆响。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生蒜味混合着劣质油脂的哈喇味，从那手指上扑面而来！
模糊的“利”字匾额：视角急速拉远，眩晕感袭来。一个光线昏暗的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蒙尘的匾额。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最上方一个巨大的、笔画粗劣的“利”字！匾额一角，挂着一张小小的、褪色的、画着扭曲金钱符号的三角黄纸符！
浓重的咸鱼腥臭：场景切换，一股极其浓烈、仿佛腐烂海货堆积发酵的咸腥恶臭，毫无防备地灌入鼻腔！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臭味，似乎来自某个堆满麻袋的、空气不流通的逼仄角落。
压抑的铜钱撞击声：无数沉闷的、带着锈迹的铜钱被倾倒、摩擦、堆叠的窸窣声，如同潮水般在耳边响起，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压抑得让人窒息。
这些由视觉、嗅觉、听觉甚至触觉强行拼凑成的碎片信息，带着强烈的指向性，疯狂地冲击着时影的认知！它们杂乱无章，却又在血色意念的强行粘合下，诡异地指向同一个目标。那藏匿于京城污秽阴影深处、操控粮价、如同毒瘤般的黑市钱庄！
“这哪是奏折”时影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令人作呕的蒜味和咸鱼臭，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悸和难以置信的沙哑，几乎是咬着牙根低吼出来，“分明是刨坟掘墓的洛阳铲！是直捣黄龙的催命符！”
他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被这狂暴意念冲击的心神。锐利的目光扫过掌心被断笔刺破的伤口，又看向龙案上那份染了自己血珠的普通奏本。眼神骤然一凝！
那几滴属于他的、还带着温热的帝王之血，正诡异地与奏本上原本的墨迹缓缓交融、渗透。如同活物！
一种冰冷彻骨的警兆，瞬间攫住了时影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殿宇的重重阴影，射向言冰云养伤的偏殿方向！那血色土拨鼠疯狂刨挖的意念。那不顾一切燃烧心神的决绝。
“言冰云，你！”时影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攥紧，断笔的碎屑更深地刺入皮肉。他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紫檀圈椅，椅脚与金砖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却全然不顾。玄黑衮服的下摆带起一阵风，卷过龙案，案上那盏摇曳的烛火猛地一跳，将他惊怒交加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来人！”帝王的声音，寒彻骨髓，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备驾！去尚书院偏殿！立刻！”
偏殿内，浓郁的药味几乎被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所覆盖。言冰云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从榻边滑落，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噗！”
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猩红的血雾弥漫开，星星点点，如同绝望的红梅，洒落在身前那本摊开的奏折之上，将那血色流光的“老鼠洞”和狂躁的土拨鼠彻底覆盖、浸透。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褪色。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指尖最后一点力气彻底消失，一直被他死死攥在袖袋深处的东西，终于滑脱。
“嗒。”
一声轻响。
半块早已干涸发硬、边缘粗糙、沾着几根不起眼灰白色狼毛的麦芽糖块，掉落在染血的金砖上，滚了半圈，停在那片刺目的血泊边缘。那灰白的狼毛，在浓重的血色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撞开！
“言大人！”当先冲进来的，是头发花白、提着药箱、一脸惊惶的神医。他身后，是面色铁青、带着一身寒气的帝王时影！
神医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触目惊心的血泊和瘫倒的言冰云，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扑跪过来：“快！快扶住他！银针！我的银针！”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手指哆嗦着抽出一根最长的三棱银针，看也不看，就朝着言冰云人中穴的位置狠狠扎下！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神医的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骤然僵住！他脸上的惊惶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所取代，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根刚刚刺入言冰云人中的三棱银针，针尖往上寸许的位置，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开一片污浊的、带着不祥暗蓝色的，乌黑！
这乌黑如同活物，贪婪地沿着银亮的针身向上侵蚀！
剧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