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是[见血封喉]的狼吻草!”神医枯槁的手指捻着那根彻底乌黑的三棱银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后怕,“若非言大人体质特异,心脉被一股灼热之力护着,延缓了毒性。此刻怕是已然。”
后面的话,神医没敢说出口,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身躯筛糠般颤抖。
时影站在偏殿中央,玄黑衮服仿佛吸收了殿内所有的光线,沉得令人窒息。他背对着床榻,面朝窗外沉沉的夜色,高大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下投出巨大而压抑的阴影,笼罩着跪地不起的神医,也笼罩着榻上那生死一线的身影。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药味和尚未散尽的、若有似无的狼腥气。
“灼热之力?”时影的声音响起,冰冷平滑,听不出半分情绪,却让殿内温度骤降,“说清楚”
“是!”神医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行针时,隐约感知大人心脉间似有一股极阳刚炽烈的内息在流转,虽微弱,却生生不息,如同熔炉煅金,竟将那霸道的阴寒毒质强行锁在血脉外围,延缓其侵入心脉!此乃天佑大人,亦是陛下洪福啊!”他不敢说这股力量像极了战场上将军们浴血拼杀时爆发的罡气,更不敢猜这力量来源何处。
“锁毒?”时影缓缓转过身,烛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落在言冰云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的脸上。“能撑多久?”
“已用金针渡穴之法,辅以[九阳续命散]强行拔毒。但此毒阴诡,已伤及根本。”神医冷汗涔涔,“三日,最多三日!若三日内寻不到解药[冰魄雪莲蕊]中和其性,拔除余毒,恐回天乏术!”他猛地抬头,布满褶皱的脸上是豁出去的恳求,“陛下!此物只生于北境极寒雪峰之巅,传说为雪狼群守护。求陛下速遣精锐。”
“北境,雪狼。”时影薄唇间吐出这几个字,眼神锐利如刀锋,瞬间穿透殿宇的阻隔,刺向西北方那片风雪弥漫的苦寒之地。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涌的冰冷杀意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慌。
“传旨。”帝王的声音斩断神医的哀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禁军统领疾冲,即刻点齐[寒鸦]死士,备快马玄甲,携朕手谕及太医院所绘雪莲图影,星夜兼程,奔赴北境狼山!取不回冰魄雪莲蕊,提头来见!”
“遵旨!”殿外阴影中,传来低沉如铁石交击的应诺,随即是衣袂破风远去的锐响。
神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下,继续去熬制吊命的汤药。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言冰云微弱艰难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时影沉默地走到榻边,玄黑的衣摆拂过染血的金砖。他俯视着那个深陷在锦被中的人。几日功夫,言冰云本就清瘦的脸颊更见嶙峋,眼窝深陷,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只有那两道浓密却失了生气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仿佛一尊精美却布满裂痕的白瓷,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粉碎。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悬停在言冰云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方寸许,终究没有落下。那冰冷狂暴的血色土拨鼠、那令人作呕的蒜味和咸鱼臭、那刺目的乌黑银针。还有此刻这微弱得令人心头发紧的呼吸,一幕幕在眼前交织。
为了一个黑市钱庄的线索,他竟敢燃命至此!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夹杂着更深沉的东西,在时影胸腔里横冲直撞。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殿外,声音冰冷地吩咐:“备酒!要最烈的[烧春刀]!”
御花园深处,听雨轩。夜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拂过盛放的玉簪花丛,送来清冷的暗香,却吹不散轩内凝滞的沉重。
时影没有坐那张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榻,而是独自一人,背靠着冰冷的朱漆廊柱,席地而坐。玄黑的衮服随意铺散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像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他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粗粝的灰陶酒坛,坛口泥封已被拍开,浓烈呛人的酒气混着辛辣直冲出来,正是边军御寒用的烈酒“烧春刀”。
他仰头,喉结滚动,辛辣滚烫的酒液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一路烧灼至胃里,带来短暂而强烈的麻痹感。一杯,又一杯。没有珍馐,没有丝竹,只有沉默的夜色和浓得化不开的心事。
廊下侍立的心腹太监王德海,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那平日里如同冰封深潭的眼眸,此刻被烈酒熏染,蒙上了一层罕见的、压抑的暗红。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自身后回廊传来。
王德海抬眼望去,心头一紧。
言冰云来了。
他竟真的来了!
深绯的官袍套在他身上,空荡得像是挂在竹竿上,更衬得脸色惨白如鬼。他一手死死按着左侧腰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这具破败的躯体没有倒下。
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夜风吹冷,黏在鬓边。是神医拗不过他的坚持,还是他自己强撑着?王德海不敢问。
时影似乎并未回头,只是拎着酒坛的手微微一顿。
言冰云走到听雨轩外,脚步停住。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官袍,带来一阵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看着廊柱下那个席地而坐、与平日威严帝王判若两人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哑声唤了一句:“陛下”声音微弱,带着重伤后的气虚。
“坐”时影的声音传来,比夜风更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言冰云沉默地走进轩内,没有去坐那柔软的锦垫,而是学着时影的样子,靠着另一根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传来,激得他腰背的伤口一阵抽搐般的剧痛,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
时影终于侧过头。廊柱阴影下,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落在言冰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落在他因剧痛而紧抿的唇和死死抵住腰腹、指节发白的手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冰冷的怒意,还有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翻涌。
“神医说,你只剩三日。”时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夜里。他举起粗陶酒坛,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喷薄而出,“为了一个钱庄,把自己燃成这副鬼样子。言冰云,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言冰云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按在腰腹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垂下眼睫,避开那穿透人心的目光,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陛下,黑市不除,粮价难平。粮价不平,民心浮动。税改,便是无根之木。臣,不能停。”
“不能停?”时影猛地将酒坛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残余的酒液溅出,打湿了他玄黑的袖口。他倾身向前,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逼人的压迫感,暗红的眼眸死死锁住言冰云,“好一个[不能停]!你可知,若你死了,那些躲在老鼠洞里等着吸血的硕鼠,只会拍手称快!你这拼了命挖出来的线索,又有何用?给谁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言冰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逼得呼吸一窒,抬起眼,撞入时影那双燃烧着怒焰、却深处藏着某种惊涛骇浪的眼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如同被堵住,只余下破碎的喘息。
时影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浓烈的酒气在两人之间弥漫。片刻的死寂后,他忽然泄了气般,猛地向后靠回冰冷的廊柱,抬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再开口时,那帝王的威压和冰冷的怒意仿佛被烈酒蒸腾掉了一层外壳,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浓重酒意和无法言说的疲惫沙哑:
“你这沙雕折子。”
言冰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时影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又像是穿透了层层迷雾,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言冰云的心上:
“初看荒诞不经,满纸荒唐言。什么裂开的黄河,叼玫瑰的熊猫头,敌头当球踢,惹得朝堂哄笑。王德海那老东西,学得声情并茂。朕那时,只想把这破折子,连同你这个人,一起扔出紫宸殿。”
他低低地、短促地嗤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毫无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
“可,细品”时影的声音停顿了,似乎在艰难地搜寻着合适的词句,又像是被某种汹涌的情绪堵住了喉咙。他放下遮脸的手,重新看向言冰云,那双被酒意熏染、带着血丝的深邃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言冰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脆弱的光芒。有挣扎,有自嘲,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细品,却是这潭死水一样的朝堂里”
“唯一的活泉!”
“活泉”二字,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力气吐出来的。带着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渴望,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绝望,一种。沉重的、不容错辨的依赖!
言冰云彻底怔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随即又疯狂地冲上头顶!他忘记了腰背间那蚀骨的剧痛,忘记了体内那跗骨之蛆般的阴寒毒质,忘记了所有!脑子里只剩下那两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他空旷的意识里反复震荡轰鸣!
活泉!唯一的活泉?
是说他那些被迫沙雕的折子?还是。在说他言冰云?!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卸下所有帝王威仪、被酒意和某种更深沉情绪包裹的男人。时影的眼神直直地撞入他眼底,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深不可测,没有了冰冷的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的、带着血丝的坦诚和需要!
“朕,需要你”时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重若千钧,清晰地砸在言冰云的耳膜上,更砸进他死水般的心湖深处,掀起滔天巨浪。“活泉,不能枯。”
话音落下,听雨轩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夜风吹过玉簪花丛的沙沙声,湖面偶尔传来的细微水波声,以及。两人之间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言冰云呆呆地坐着,浑身的感官仿佛都离他而去。腰背的剧痛消失了,体内的阴寒麻痹了,整个世界都模糊褪色,只剩下眼前这张被酒意和某种脆弱情绪浸染的帝王面容,还有那句如同烙铁般烫在他心上的话。“朕需要你”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酸涩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的摇摇欲坠和心神,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
他袖袋深处,那半块沾着几根灰白色狼毛、被他体温焐得微微发软的麦芽糖块,毫无征兆地,融化了!
粘稠温热的糖液,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细微的甜腥气,瞬间浸透了他官袍的里衬,紧紧地贴在了他冰冷的手腕皮肤上!那几根灰白色的狼毛,如同活物般,在糖液的包裹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那粘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瞬间窜遍言冰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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