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温热的触感紧贴在腕间皮肤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言冰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猛地低头,瞳孔骤缩。
袖口处,深绯的官袍布料已被洇湿一小片深色,粘腻的糖液正透过织物缝隙渗出,几根灰白色的狼毛如同水草般漂浮在粘稠的液体里,随着他手腕的颤抖微微摇曳。
更可怕的是,那糖液接触皮肤的地方,竟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无数细针在皮下游走的麻痒!
不是错觉!
那几根狼毛,像是活了过来!它们在粘稠的糖液中微微颤动,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引着腕部皮肤下那诡异的麻痒感,仿佛有冰冷的虫豸正顺着血脉向上攀爬!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言冰云猛地抽回手,指尖颤抖地想要拂去那诡异粘腻的糖液和狼毛,动作却因腰背剧痛和体内翻腾的阴寒毒质而显得僵硬失控。
“怎么了?”时影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酒意的声音传来。他依旧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暗红的眼眸半阖,似乎并未完全从方才那场带着醉意与脆弱的情感宣泄中抽离,只是被言冰云突兀的动作惊扰。
言冰云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疼痛的胸腔。他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心头的惊涛骇浪,将那只被糖液浸染的手迅速缩回袖中,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手死死按住。指尖冰冷,微微颤抖。
他艰难地抬起眼,迎向时影的目光,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无事。陛下,夜寒露重,您少饮些酒。”
他顿了顿,强忍着体内毒质侵蚀带来的阵阵虚弱与寒冷,以及腕间那挥之不去的诡异麻痒,艰难地续道:“关于那钱庄。臣,呕心沥血,已将其巢穴所在。大致锁定于城西[利源当铺]附近,其地砖青苔纹路特殊,掌柜指染蒜味,且有咸鱼库房。请陛下,速遣精干暗卫。循此线索,必能将其连根拔起,断其粮价黑手。”他每说一句,脸色便苍白一分,气息也越发短促,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已是强弩之末。
时影的目光在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停留片刻,那暗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他没有追问方才的异样,只是拎起手边还剩小半坛的“烧春刀”,仰头,喉结滚动,将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火焰,灼烧着喉咙,也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烦乱与那丝莫名的不安。
“准。”帝王的声音带着烈酒灼烧后的沙哑和疲惫,也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此事朕自有安排。你”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言冰云摇摇欲坠的身上,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给朕滚回榻上躺着!解药未至之前,若再敢妄动,朕就让人把你捆在榻上!”
言冰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应了声:“臣遵旨”他撑着冰冷的廊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缓慢地站起身,深绯的官袍下摆晃动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一步一挪地,消失在回廊沉沉的夜色里。
时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深绯,直到它彻底融入黑暗。他缓缓收回视线,抬手,用力按了按被酒意和复杂情绪冲击得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神重新变得深不可测,如同寒潭。
“王德海。”
“老奴在”阴影中的老太监立刻趋步上前。
“传朕口谕”时影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再无半分醉意,“着[影鳞卫]都指挥使,率本部精干,即刻秘密包围城西利源当铺!掘地三尺,给朕找出那个老鼠洞!凡涉事人等,无论身份,一律锁拿下诏狱!朕要亲自审!”
“遵旨!”王德海心头一凛,躬身领命,身影无声地退入黑暗。
慈宁宫。夜已深沉,殿内却并未点太多灯烛。只有佛龛前两盏摇曳的长明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芒,将檀香的烟气拉得细长扭曲,映照着莲花座上金身佛像那悲悯又漠然的面容。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近乎窒息的檀香气,以及一种陈年老木和旧绸缎混合的、沉滞的气息。
太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盘坐诵经。她背对着佛龛,站在一扇紧闭的雕花长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有远处宫灯零星的光点,如同鬼火。她身上那件深紫色绣金凤的常服,在昏暗中失去了往日的华彩,沉甸甸地垂坠着,仿佛裹着一尊冰冷的石像。
她枯瘦的手指间,缓慢而用力地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佛珠油润,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只是,那捻动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不止一倍!颗颗圆珠在指腹下急促地摩擦滚动,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戾气!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轻而谨慎。
一名身着深青色内侍服、面容普通到毫无特点的中年太监,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阴影处,躬身垂首:“启禀太后娘娘,影鳞卫动了。”
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一顿!
那刺耳的“沙沙”声戛然而止。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动了?”太后的声音响起,干涩、冰冷,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去哪儿?”
“城西,利源当铺。”太监的声音平板无波,“奉陛下口谕,锁拿所有人等,下诏狱亲审。”
“呵。”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的嗤笑,从太后喉间溢出。她缓缓转过身。昏黄的长明灯光映照着她半边脸,那保养得宜却依旧爬满细密皱纹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两道如同淬了寒冰的利芒!
“好,好一个[呕心沥血]的言尚书!好一个[明察秋毫]的皇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尖利,如同夜枭啼鸣,“哀家养了多年的[钱袋子],竟被一个寒门竖子,用那等妖邪手段,生生刨了出来!还搭上了[狼吻草]。废物!都是废物!”
“砰!”她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身旁紫檀小几上!几上供奉的一尊白玉净瓶应声而倒,“哗啦”一声脆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清水和几枝早已枯萎的莲花残瓣溅了一地。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浑身一抖,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深紫色的衣襟随之波动。她死死盯着地上碎裂的玉片和残花,眼中翻涌着刻骨的怨毒和一种棋差一着的暴怒。半晌,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捻动佛珠的手指重新动作起来,这一次,却慢得如同在丈量生死。
“哀家,还是小看了那本[妖书]。”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却比之前更加阴沉,“也小看了那个,短命鬼的狠劲!”
她缓缓抬起眼皮,那冰锥般的目光射向跪在阴影里的中年太监:“首辅那边,如何了?”
“回娘娘”太监依旧垂着头,“首辅大人,被陛下当朝申饬,斥其[昏聩无能,有负圣恩,致使宵小横行,动摇国本],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太监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府中传出的消息,大人气急攻心,呕血数口,已卧床不起。”
“昏聩无能,闭门思过。”太后喃喃重复着,唇角却勾起一抹极其冰冷、极其残酷的弧度,“好,好得很。哀家这哥哥,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连个寒门小子都压不住,留着他,除了碍事,还能做什么?”
她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停在一颗格外圆润的珠子上,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捏碎!
“不过,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斩草除根的狠绝,“传哀家懿旨!”
她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重,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一、即刻动用[雀眼],将皇帝如何被妖书迷惑心智、如何纵容酷吏言冰云在地方横征暴敛、如何因税改逼得良民家破人亡。这些[事实],给哀家添油加醋,散播出去!哀家要这流言,如同瘟疫,三日之内,传遍京畿,十日内,散入各州县!要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帝,是如何被妖书所惑,如何行那祸国殃民之举!”
“二、”太后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西北方向,“密令首辅。动用他最后那点地方上的[香火情]!告诉他,这是他戴罪立功、为家族博一条生路的最后机会!让他那些盘踞在清河、临漳、郾城三地的门生故旧,立刻!马上!煽动所有因税改断了财路的豪强、盐枭、漕霸!告诉他们,皇帝要断他们的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哀家许他们,事成之后,三州之地,尽归其手!钱粮赋税,自取自用!”
跪在地上的中年太监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遵懿旨。只是,首辅大人如今闭门思过,府邸内外皆有禁卫。”
“废物自有废物的门道!”太后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哀家不管他用飞鸽还是钻狗洞!明日日落之前,哀家要看到这三地的[火苗],烧起来!”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戳穿那沉沉夜幕,“记住!此计,名为[螳螂捕蝉]!让那些地方上的蠢螳螂,先去试试皇帝爪牙的锋芒!待他们两败俱伤。”
太后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
“才是哀家这黄雀,收网之时!”
“奴才明白!”太监深深叩首。
“去吧”太后疲惫地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面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那串紫檀佛珠在她指间再次急速捻动起来,“沙沙,沙沙”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着什么,在死寂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
中年太监无声无息地退下,融入殿外的黑暗,如同从未出现过。
太后独自站在窗前,捻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快。昏黄的灯光将她佝偻的身影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拉得细长而扭曲,仿佛一只蛰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老蜘蛛。
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窗外西北方向的夜空,那里,是清河、临漳、郾城的方向。也是北境苦寒之地,狼山的方向。
“冰魄雪莲蕊,呵”一声冰冷到极致的低语,从她干瘪的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怨毒,“哀家倒要看看,是那短命鬼的命硬,还是哀家的网,更快!”
尚书院偏殿。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安神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那萦绕在殿内的、若有似无的阴寒毒质气息。
言冰云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浑身冰冷刺骨,如同置身冰窟。腰背处的剧痛在汤药作用下稍有缓解,但体内那股阴寒的毒质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带来阵阵麻木和眩晕。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腕间。
神医已经替他仔细清理了那粘腻的糖液和诡异的狼毛,敷上了清凉解毒的药膏。可那被触碰过的皮肤下,那如同细针游走的麻痒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活物,正顺着血脉,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心脉的方向。蠕动!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时影那句“朕需要你”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头,带来滚烫的暖意,却又被这冰冷的恐惧和体内肆虐的毒质死死压制。
突然。
“大人!大人!”殿外传来贴身小厮惊惶失措、带着哭腔的呼喊,伴随着一阵踉跄奔入的脚步声!
言冰云猛地睁开眼!
小厮扑跪在榻前,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不,不好了!北边!清河、临漳、郾城!三地八百里加急!豪强煽动乱民,暴乱了!打出了[诛妖书、清君侧]的旗号!已攻占了郾城县衙!县令被乱刀砍杀在公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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