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妖书!清君侧!”
猩红的、用不知是朱砂还是人血书写的巨大条幅,如同招魂的幡,在郾城残破的县衙大门前猎猎作响!条幅下方,是破碎的“明镜高悬”匾额,歪斜地挂在门框上,一角焦黑,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公堂之上,象征王权的公案被掀翻在地,断成两截。满地狼藉的文书碎片、碎裂的瓷器、倾倒的印泥。还有那刺目的、大片大片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
县令的无头尸身,穿着被撕烂的七品鸂鶒补服,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蜷缩在血迹中央。头颅滚落在几步外的墙角,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和茫然。几行血字,歪歪扭扭地涂在公堂雪白的墙壁上:
“妖书祸国!酷吏当诛!还我太平!”
殿内死寂。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郾城公堂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甜腥味。八百里加急军报上那寥寥数语的惨状,此刻化作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炸响!胆小的官员已是面无人色,双股战战。
言冰云躺在偏殿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郾城军报的内容,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本就因毒质侵蚀而脆弱不堪的心神!
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腰背的剧痛和体内的阴寒,在这噩耗的冲击下,变得越发清晰、刻骨!
“妖书祸国,酷吏当诛。”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那血色墙壁上的涂鸦,仿佛穿越了空间,直接出现在他眼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那本该死的共情奏折来的!更是冲着,陛下那句“唯一的活泉”!
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蚀骨的自责,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挣扎着想坐起,想嘶吼,想辩驳!可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抬一根手指都重若千钧!只有腕间皮肤下那诡异的麻痒感,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心脏每一次沉重的搏动,清晰地提醒着他。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
养心殿。气压低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时影高踞龙椅,玄黑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沉郁得如同凝固的血。他面无表情,手指搭在冰冷的紫檀御案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郾城的惨状军报就摊开在案上,那寥寥数语勾勒出的血腥画面,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掀起惊涛骇浪!愤怒、杀意、以及一丝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暴戾,在那双凤眸中翻涌不息。
“诛妖书?清君侧?”一个带着明显阴阳怪气、拖着长腔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站在文官队列中后段的一个中年官员,三缕稀薄的鼠须,吊梢眼,正是首辅门下最擅长摇唇鼓舌的门生之一,姓孙。
孙御史慢悠悠地出列,朝着龙椅方向草草一揖,脸上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悲悯:“陛下!臣。臣闻此噩耗,痛彻心扉啊!郾城父母官,竟遭此毒手!暴民凶顽,天理难容!”他先假惺惺地哀叹一番,话锋陡然一转,吊梢眼斜睨向工部队列前方空着的位置(言冰云因病告假),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的质问: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暴民为何敢如此猖獗?为何偏偏打出[诛妖书]的旗号?臣斗胆直言,皆因新政苛猛,税改操切!某些人,”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目光扫过工部官员铁青的脸,“为求速功,不恤民力,行酷吏之举!更仗着。咳,某些[非常规]手段,蛊惑圣听!致使民怨沸腾,终酿此滔天大祸!此非天怒人怨,又是什么?!”
“孙御史慎言!”兵部尚书忍无可忍,厉声喝止,“言大人为国操劳,身中剧毒,生死未卜!岂容你在此含沙射影,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孙御史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更加尖利,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激愤,“下官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皆是为国为民!陛下!诸位同僚!尔等扪心自问,若无那等荒诞不经、扰乱朝纲的[妖书]奏折蛊惑君心,若无那等横征暴敛、视民如草芥的所谓[新政],郾城惨剧,何至于斯?!这难道不是新政惹得天怒人怨的铁证吗?!”
“你!”兵部尚书气得胡子直翘,一时语塞。
“够了!”时影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瞬间冻住了殿内所有嘈杂。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孙御史。
孙御史被那目光一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新政得失,自有公论。郾城暴乱,首恶当诛!”时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字字如铁,“传朕旨意!”
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一、着北直隶总督,即刻调集驻军,开赴清河、临漳、郾城三地!凡参与暴乱、冲击官府、戕害朝廷命官者,无论首从,一律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二、令三地巡抚、知府,即刻开仓放粮,赈济因暴乱受波及之无辜良民!张贴安民告示,言明暴乱乃地方豪强裹挟,朝廷只诛首恶,不累无辜!凡迷途知返、检举首恶者,既往不咎,另赏钱粮!”
“三、”时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孙御史那张煞白的脸,也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首辅党羽,“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给朕彻查!这[诛妖书、清君侧]的旗号,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是谁在散播谣言!是谁,在勾结地方,图谋不轨!一经查实,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皆以谋逆论处!诛九族!”
“诛九族”三字一出,如同九霄惊雷!整个紫宸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孙御史腿一软,差点当场瘫倒!首辅党羽们更是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臣等遵旨!”兵部尚书、北直隶总督等人精神一振,轰然领命,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气。
然而,这肃杀的气氛还未持续片刻。。
“报!!!八百里加急!北境烽火!!!”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破锣般从殿外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头盔都歪斜了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破殿门侍卫的阻拦,如同血葫芦般扑倒在金砖地上!他手中高举着一支染血的、象征着最高紧急军情的赤羽铜管!
“陛下!北境告急!蛮族金帐汗王,亲率五万铁骑,叩关!云州外围三堡,已失守!守军,全军覆没!疾冲将军,将军亲冒矢石,血战阻敌,身负重伤!军报在此!求陛下,速发援兵!速调钱粮军械啊!!!”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绝望,最后一个字吼完,竟是力竭晕死过去!那支染血的赤羽铜管,“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刺目的金砖上,滚了几圈,停在时影的龙案之下。
死寂!
比郾城噩耗传来时更沉重、更绝望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紫宸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支染血的赤羽铜管上!那刺目的红,如同北境将士未冷的鲜血,也如同帝国命脉上骤然崩裂的伤口!
郾城的血还未干,北境的烽火又已冲天!
内乱未平,外患又至!
“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个绝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许多朝臣心头。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倾轧下来!连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兵部尚书,此刻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龙椅上的帝王。
孙御史那煞白的脸上,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扭曲的狂喜!天助我也!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哀嚎:
“陛下!陛下啊!!!您看到了吗?!内忧未靖,外患又生!此乃天象示警!是列祖列宗在震怒啊!新政!妖书!已惹得天怒人怨,国运动荡!恳请陛下!即刻下罪己诏!废苛政!斩妖书!诛祸国之源!以息天怒!以安民心!以退蛮兵啊!!!”
“恳请陛下,下罪己诏!废新政!诛祸源!”几个死硬的首辅党羽如同抓住了浮木,不顾一切地跟着扑跪在地,嘶声附和!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疯狂和绝望!
尚书院偏殿。
言冰云的意识在剧痛、阴寒和腕间诡异的麻痒中沉浮。殿外隐隐传来的、因北境加急军报而引发的巨大骚动和绝望惊呼,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传入他耳中。
“北境告急,五万铁骑,云州,三堡失守,疾冲将军重伤。”
断断续续的字眼,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混乱的意识!
疾冲重伤?!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心神!比体内的狼吻草之毒更甚!那个如同燃烧的火焰、永远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倒下了?
不!
一股狂暴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猛地从他残破的身体深处炸开!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挣脱了那无形的枷锁,挣扎着从榻上撑起半边身体!深绯的官袍滑落,露出瘦骨嶙峋、缠满绷带的肩臂!
“奏折”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破碎的声音,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枕边那本古朴的册子!他要写!他要问!他要确认疾冲的安危!他要,为这内忧外患的绝境,再寻一条生路!
他颤抖着,不顾腕间那因动作而骤然加剧的、如同万蚁噬心的麻痒,也不顾腰背间那几乎要将脊椎碾碎的剧痛,更不顾喉头翻涌的腥甜,伸出那只完好的、却冰冷颤抖的手,抓向奏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奏折冰凉的封皮时。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冰冷的意念,毫无征兆地、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从腕间那麻痒的源头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
眼前的世界骤然扭曲、旋转!不再是偏殿熟悉的景象!
他“看”到了!
呼啸的、夹杂着雪粒和血腥味的北境寒风!
燃烧的烽燧!坍塌的城墙!
堆积如山的、穿着大庆制式铠甲的残破尸骸!
还有,一片混乱、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一个浑身浴血、左臂不自然扭曲、却依旧如同战神般挥舞着陌刀、将一名蛮族百夫长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的熟悉身影!
是疾冲!
他还活着!还在战斗!
但这狂暴的意念冲击太过猛烈,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言冰云闷哼一声,眼前彻底一黑!撑起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砸回榻上!一口压抑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锦被!
而在那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混乱的意识捕捉到了一个更遥远、更冰冷、更充满原始凶戾的“视角”:
那是,一片被亘古冰雪覆盖的陡峭山巅!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裸露的黑色岩石!
在嶙峋的冰崖缝隙间,一株通体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中心却孕育着一抹流动的、火焰般赤红花蕊的奇异植物,正在狂风暴雪中傲然绽放!
而在那冰魄雪莲的周围,几双幽绿、冰冷、充满了贪婪与无尽杀意的狼眼,正从不同的冰隙阴影中,死死地锁定了那株天地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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