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沸腾的民意海啸如同隔世的喧嚣,模糊地穿透重重宫墙,传入尚书院偏殿时,只剩下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嗡鸣。殿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交织,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临近的锈蚀感。
言冰云如同破碎的偶人,深陷在锦褥之中。方才那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乌黑毒血,在胸前的雪白中衣上洇开大片狰狞的墨梅。他面如金纸,唇色泛着诡异的青灰,曾经清亮的眼瞳此刻涣散失焦,只余下眼睑下两抹浓重得如同墨染的乌青。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牙酸的“嗬嗬”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快!金针!护心脉!快啊!”神医须发皆张,嘶哑的吼叫声带着哭腔,布满老人斑的枯手稳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他几乎扑在榻边,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言冰云颈侧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跳动。
几根细如牛毛、长逾三寸的赤金长针,在烛火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被神医以快得眼花缭乱的手法,精准刺入言冰云胸前几处大穴!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言冰云身体一阵无意识的、濒死般的痉挛!
“呃”微不可闻的痛哼从言冰云唇间逸出,涣散的瞳孔似乎有瞬间的凝聚,随即又迅速涣散开去。
当最后一根金针,也是最粗最长的一根,被神医屏住呼吸,缓缓捻入言冰云心口正中的“膻中穴”时。
异变陡生!
“滋,嗡!”
那根刺入最深、承载着最后希望的金针,竟猛地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刺耳的震颤嗡鸣!针尾剧烈地左右摇摆!更可怕的是,一股肉眼可见的、浓稠如墨的乌黑色泽,如同活物般,顺着光滑的金针针身,自下而上,疯狂地蔓延!眨眼间便将半截金针染得漆黑!
“噗!”神医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心头血!整个人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泼溅一地,如同干涸的血迹!
他死死捂住胸口,目眦欲裂地盯着那根剧烈震颤、迅速变黑的金针,布满褶皱的脸上只剩下无尽的惊骇和绝望,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崩溃的哭腔:
“锁不住了!毒龙入海,是反噬!心脉已如千钧之弓,绷紧的弦,随时要断啊!!!”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榻上气若游丝的人,老泪纵横,字字泣血:
“精血亏空,脏腑俱损,毒入膏肓,此乃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兆啊!!!”
“油尽灯枯”四个字,如同四柄重锤,狠狠砸在刚刚冲入殿内的两人心上!
殿门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直接撞开的!破碎的门栓木屑飞溅!
时影冲在最前!他甚至连祭服都未及换下,玄黑十二章纹的宽大袍袖上,还沾染着方才太庙神道上泼洒的药汁污渍,冕旒早已不知去向,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略显凌乱,几缕垂落在额前,更衬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此刻苍白如雪,下颌线绷紧如同刀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被“油尽灯枯”四字狠狠刺穿的恐慌!
他身后,是如同刚从血火地狱里爬出来的疾冲!玄铁重甲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头盔夹在腋下,露出被汗水和血污浸透、紧贴在额角的乱发。那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刻斧凿的脸上,新添了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血口,皮肉翻卷,还在渗着血珠!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北境风雪的酷寒气息,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不顾重伤未愈,昼夜兼程,从郾城前线一路杀回!
两人几乎是同时听到了老神医那声绝望的嘶吼“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时影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宽大的祭服袖袍下,手指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钻心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骤然塌陷的冰冷深渊!活泉要枯了?那个在朝堂上掀起沙雕风暴、在绝境中为他刨出黑市线索、在油尽灯枯时仍引爆民意为他争取时间的唯一活泉,就要熄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和毁灭欲,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炸开!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瘫软在地、老泪纵横的神医,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救他!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救不活他,朕让你神医院,陪葬!”
帝王之怒,挟裹着尸山血海般的煞气!整个偏殿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老神医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陛下,非是老臣不尽心,实是言大人他心神连遭重创,本就如同风中残烛。方才又遭那诡异霸道的意念反噬,强行冲击心脉,如同在绷紧欲断的弓弦上。又狠狠砸了一锤!这弦已然”
“闭嘴!”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猛地炸响!打断了老神医绝望的哀鸣!
是疾冲!
他根本没理会帝王的怒火和神医的哭嚎!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狂怒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榻上那个气若游丝的身影上!言冰云胸前那根剧烈震颤、漆黑如墨的金针,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不!他不信!他答应过要请他吃一辈子火锅!要护他一世沙雕!阎王爷敢从他疾冲手里抢人?!那就把阎王殿也踏平了!
“言冰云!!”疾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如同猛虎啸林!他一步踏前,沉重的铁靴将地上的药碗碎片踩得粉碎!带着一身血火硝烟的气息,猛地扑跪在榻前!动作之猛,牵动身上数处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重甲内衬,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双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避开了言冰云胸前那些颤动的金针,轻轻捧起了那只无力垂落在锦褥外、冰冷得如同玉石的手腕。
入手冰凉刺骨!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醒醒!你给老子醒醒!!”疾冲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嘶哑和哀求,他用力地、反复地揉搓着言冰云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滚烫的体温和战场上那股永不熄灭的悍勇之气传递过去,“北境的雪莲,老子已经派人去找了!很快!很快就回来了!你撑住!听到没有!撑住啊!你说过。要看着老子把那些狗屁豪强一个个碾碎,你说过要跟老子一起吃火锅的!你他妈,说话要算数啊!!”
铁血的将军,此刻如同无助的孩童。滚烫的泪水,混杂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落在言冰云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温热的湿痕。他低下头,额头抵着那只冰冷的手,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这一幕,狠狠撞击着时影的神经。他看着疾冲那被血泪模糊的侧脸,看着榻上那盏即将熄灭的残灯,再想起太庙之上那沸腾的民意和屋顶那只血眼乌鸦。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杀意,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瘫软在地的老神医的衣领,将他如同破麻袋般提了起来,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句砸下:
“朕不管你用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还是以命换命的邪术!吊住他!吊到疾冲的人把雪莲带回来!他若死,朕诛你九族!掘你祖坟!让你一门。永世不得超生!”
老神医被帝王眼中那**裸的疯狂和杀意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瞬间湿透!他语无伦次地哭喊:“陛下,有千年老参,吊命的参汤。老臣这就去熬,这就去。”他连滚爬爬地冲向药炉,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
时影松开手,任由老神医狼狈逃开。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玄黑的祭服下,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榻边那个抵着言冰云的手、无声恸哭的浴血背影,再看向言冰云胸前那根漆黑震颤的金针。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暴戾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就在这时。
被疾冲紧紧捧在手中、紧贴着将军滚烫泪水的、言冰云那只冰冷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微弱!如同蝴蝶濒死的振翅!
但疾冲感受到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泪水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动了!他的手动了!神医!神医!!”疾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狂吼!
老神医连滚爬爬地端着刚切好参片的小碗冲过来。
时影也瞬间扑到榻前!
只见言冰云依旧紧闭双眼,脸色死灰,但那只被疾冲泪水浸湿的手,食指的指尖,正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一丝力气,在疾冲那沾满血污、粗糙宽厚的掌心。划动着!
不是无意识的痉挛!是写字!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艰难。
疾冲屏住呼吸,浑身肌肉绷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掌心那微弱的触感上!他死死盯着言冰云颤抖的指尖,辨认着那断断续续、如同鬼画符般的轨迹。
横,撇,点,竖弯钩。
言冰云指尖的力气越来越弱,划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
“是什么?!快写啊!是什么!!”疾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得双目赤红,却又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惊扰了这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最后意念。
终于,言冰云的手指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软软地搭在疾冲掌心,再无动静。
但疾冲已经认出来了!
他猛地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血污和泪水的混合泥泞中,赫然被划出了几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血字:
“北境雪莲有诈。”
有诈?!
疾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刘阎王临死绝笔上那句“北境烽火已燃!言冰云必死之毒,无解!”
难道北境告急,金帐汗王叩关,甚至那株救命雪莲,都他妈是局?!
“黄雀”疾冲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猛地抬头,看向同样看清了掌中血字、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的时影!
就在这时。
“噗!”
榻上,言冰云的身体猛地一弓!一大口颜色更深、近乎纯黑的毒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溅满了疾冲的胸甲和时影玄黑的祭服下摆!那根插在心口膻中穴的乌黑金针,承受不住这剧烈的痉挛,“铮”地一声脆响!竟从中崩断!
半截漆黑如墨的断针,带着粘稠的毒血,弹射出来,“叮”的一声,掉落在冰冷刺目的金砖地上!
“不!!!”疾冲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到撕裂夜空的咆哮!他眼睁睁看着言冰云喷血后,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下去,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彻底消失了!
“心脉断了”老神医手中的参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喃喃如同梦呓,“油尽灯枯”
时影僵立在原地,玄黑的祭服下摆,那被言冰云毒血浸染的地方,正迅速蔓延开一片令人心悸的、粘稠的乌黑。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再看向榻上那具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躯壳,耳边是疾冲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咆哮。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灭顶般的茫然和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活泉真的枯了?
“呃啊!!”疾冲彻底疯了!他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撕开自己胸前染血的铁甲!露出精壮胸膛上那道深可见骨、还在渗血的狰狞刀疤!他竟直接用手,狠狠抠进自己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之中!
鲜血瞬间狂涌!
“老子的血!滚烫!够不够?!够不够续你的命?!言冰云!你给老子喝下去!喝下去啊!!!”他状若疯魔,竟真要将自己滚烫的心头热血,灌入言冰云冰冷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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