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每一寸骨骼的缝隙里疯狂搅动;又像是有冰冷的毒虫,顺着血脉,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机。更深处,是心脏被无形铁钳死死攥住的窒息感,每一次艰难的搏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跗骨阴寒。
言冰云猛地从昏沉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却先一步被这无休止的折磨俘获。他死死咬住下唇,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和破碎的呻吟死死咽下,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寝殿里泛着冰冷的光。
偏殿内死寂得可怕。浓重的药味如同实质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窗外,是深沉的、没有星月的寒夜,只有凛冽的北风刮过枯枝,发出如同亡魂呜咽般的呼啸,更添几分孤寂与绝望。
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神医的话如同冰冷的判决,在耳边回响。疾冲滚烫的泪水和那面刻着Q版火锅的冰冷护心镜触感还残留着,支撑着他残存的心神。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落在枕边那面沉重的护心镜上。幽暗的金属光泽在夜色中流淌,镜面上那道狰狞的斩痕如同伤疤,内侧那歪歪扭扭却充满执念的“言冲锅”刻痕,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护你一世沙雕]。
疾冲嘶哑的誓言,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滚烫的泪意,再次灼烫了他的意识。一股酸涩的暖流,混着更深的无力感,在冰冷的胸腔里艰难地涌动。他下意识地想抬手触碰那冰冷的镜面,指尖却如同灌了铅,连挪动分毫都重若千钧。
就在这绝望的沉寂中。。
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殿内沉滞药味截然不同的清甜气息,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很淡,很微弱。带着阳光晒过麦芽的暖香,混杂着一点焦糖的烟火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干净的冰雪味道。
这气息突兀地闯入死寂的药味牢笼,瞬间攫住了言冰云几乎麻木的感官。他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如同濒死的飞蛾捕捉到一丝微光。
气息的来源,是窗口。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投向那扇紧闭的、蒙着厚厚窗纸的雕花长窗。
月光被浓重的云层吞噬,窗纸上只有一片混沌的暗影。然而,在窗棂下方靠近角落的位置,似乎多了一小块模糊的、与周围黑暗不同的轮廓。
是什么?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对那丝微弱暖甜气息的渴望,驱使着他。言冰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积攒着,如同蜗牛爬行,一点一点,朝着窗口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腰背深处那蚀骨的剧痛和心脉的撕裂感,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短短几尺的距离,如同跨越刀山火海。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终于挪到了窗边。冰冷的窗棂木头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刺激的清醒。
他喘息着,如同破旧的风箱,艰难地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几次才摸索到窗栓的位置。冰冷的铜栓入手,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意识又清醒了一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下一拨!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紧闭的窗户,被他推开了一道不足两指宽的缝隙。
凛冽的寒风瞬间如同找到了突破口,呼啸着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枯枝尘土的气息,吹得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那道窄缝,急切地向外望去。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庭院里光秃秃的石榴树在风中狂舞,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沾着夜露的窗台边缘。
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一个小小的、造型有些歪扭的麦芽糖人。
糖人的材质显然很粗糙,色泽是浑浊的深琥珀色,边缘甚至有些毛糙,造型更是带着一种笨拙的质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上面用更深的糖稀歪歪扭扭地画出了五官,眼睛是两个小黑点,嘴巴是一条上扬的弧线,努力想做出“笑”的表情,却透着股傻气。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小小的、同样用糖稀拉出的、象征官帽的方块。
正是言冰云自己那身深绯官袍上,七品文官鸂鶒补服的。Q版官帽!
此刻,这顶着Q版官帽的糖人小人,正仰面躺在冰冷的窗台上。或许是被言冰云推窗带起的风惊扰,也或许是深秋夜露的浸润,那糖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粘稠的、金黄色的糖液,如同无声的泪滴,从糖人小官帽的边缘、从它咧开的嘴角、从它圆滚滚的身体下方。缓缓地流淌出来,在冰冷的青石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湿漉漉的、晶莹粘腻的痕迹。那丝温暖清甜的麦芽香气,正是由此而来,在凛冽的寒风中,固执地散发着一缕微弱的生机与暖意。
言冰云怔住了。
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那个正在融化的、滑稽又脆弱的糖人。那顶小小的、歪斜的Q版官帽,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风雪,破庙,刺骨的寒冷。
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小乞儿,蜷缩在破庙漏风的角落里,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般颤抖。那双眼睛,在肮脏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大,眼瞳是罕见的、如同幽深寒潭般的墨绿!里面盛满了饥饿、恐惧,还有一丝濒死小兽般的麻木。
年幼的言冰云,同样面黄肌瘦,怀里紧紧揣着半个从府学膳堂省下来的、冻得梆硬的杂粮窝头。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掰开窝头,将稍大的一块递给小乞儿,又从自己贴身的小布袋里,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他生辰时,母亲悄悄塞给他的一块麦芽糖,他一直舍不得吃,糖纸都磨破了。
一块小小的、同样歪歪扭扭、有些融化粘手的麦芽糖。
小乞儿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同样单薄、却向他递来食物和糖的孩子。他脏污的小手颤抖着接过窝头和糖,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呜咽,狼吞虎咽。糖的甜味在冰冷绝望的破庙里弥漫开,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在吞下糖块的瞬间,望向言冰云时,第一次有了温度。不再是恐惧和麻木,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如同抓住了溺水时的浮木。
“谢谢。”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两个字,从小乞儿冻裂的唇间艰难挤出。
后来那小乞儿怎么样了?言冰云记不清了。只记得不久后,他被家人找到带离了那座小城,再未见过那双墨绿的眼睛。只记得那块糖的甜味,和那双眼睛里的光,成了那个寒冷冬天里,唯一带着暖意的记忆碎片。
此刻,窗台上这个正在融化的、顶着滑稽官帽的糖人,那温暖的麦芽甜香,与记忆深处那块救命的糖重叠了!
是他吗?
那个风雪破庙里,有着墨绿色眼睛的小乞儿?
那个如今如同影子般守护在他窗外,在他油尽灯枯之际,送来这无声慰藉的影卫?!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猛地冲垮了言冰云心中那层冰冷的绝望壁垒!比疾冲滚烫的泪水更汹涌,比那面护心镜更沉重!他颤抖着伸出那只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穿过窗缝,轻轻握住了那个正在融化的糖人。
入手冰凉、粘腻。糖液沾满了他的指尖,带着夜露的湿冷和麦芽糖特有的、固执的暖甜。那顶小小的Q版官帽在他掌心微微变形。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糖人的刹那。
“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被踩断的细响,猛地从窗外庭院的黑暗深处传来!
言冰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他强忍着剧痛,将头探向窗缝,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庭院角落,那棵光秃秃的老石榴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一道极其模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正如同受惊的狸猫般,无声无息地向后疾退!动作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
然而,就在那黑影即将彻底融入黑暗的瞬间。
一缕微弱的、不知从何处折射而来的、或许是远处宫灯残余的光线,极其短暂地掠过那片阴影!
言冰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在那片模糊的黑暗剪影中,一双眼睛!
一双即使在急速退却中,也如同两颗幽冷的、燃烧着微弱绿焰的寒星般的眼睛!
那绿,深邃、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却又在最深处,跳跃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被窥破秘密般的惊惶!
仅仅一瞬!
那绿光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庭院中,只剩下枯枝在风中呜咽的声响,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剧痛和绝望交织下产生的幻觉。
言冰云僵在窗边,维持着探头的姿势,冰冷的寒风灌入他的衣领,却吹不散他心头那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他握着那融化糖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粘稠的糖液顺着指缝溢出。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风雪夜的小乞儿!那个有着墨绿眼睛的影子!
“呃嗬”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身体本能的剧痛同时爆发!言冰云闷哼一声,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砰!”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床沿上!
剧痛如同炸雷在颅腔内爆开!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
手中的糖人脱手飞出,在黑暗中划过一道粘稠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刺目的金砖地上。那顶小小的Q版官帽彻底摔扁,粘稠的糖液在黑暗中,如同凝固的血泪。
而在言冰云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混乱而剧痛的意识里,捕捉到的不再是那双惊惶的绿眸。
而是一股其细微、却无比清晰、顺着掌心那粘腻糖液接触的皮肤、如同跗骨之蛆般瞬间渗透进来的。
冰冷刺骨的杀意!
这股杀意,阴寒、歹毒、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傲慢!与那麦芽糖的暖甜形成了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仿佛这融化的糖人本身,就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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