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死寂,被角落紫檀架上那座鎏金铜漏刻单调、冰冷、精准的滴水声切割着。
“嗒。”
“嗒。”
“嗒。”
每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时影和疾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距离老神医那声沉重的“三日”宣判,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漏刻下方承接的清水中,那根标示时间的浮箭,正以一种令人心焦的速度,无声而残酷地向上攀升。
龙榻上,言冰云依旧无声无息。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玉石的质感,冰冷而易碎。老神医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后,已被人搀扶下去歇息,暖阁内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绝望。
时影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紧握着言冰云冰冷的手,掌心被玉杯碎片割裂的伤口早已麻木,凝固的血迹在玄色衣袖上洇开一片暗沉的印记。
他的目光低垂,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封锁在一片死寂的寒潭之下。唯有那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颌线,泄露着其下被冰封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
疾冲半跪在榻前,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如同一尊被风沙侵蚀殆尽的石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言冰云毫无血色的脸,仿佛要将那微弱的呼吸刻进骨髓。
他布满厚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面冰冷、布满裂纹的护心镜,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的裂痕,如同触摸着昨日那场惨烈守护最后的余温。每一次漏刻的滴水声,都让他魁梧的身躯难以察觉地轻颤一下。
时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残忍。它不再是流淌的河,而是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在每个人的脖颈上,带来窒息的绝望。
就在这时。
“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韵律的震动感,毫无征兆地从时影紧握着言冰云的手上传来!
确切地说,是来自他紧握着的那只手中,那块被强行塞入、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蟠龙玉佩!
时影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倏地抬起眼,深邃的寒潭瞬间被打破,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紧握的手上!不是错觉!
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此刻竟在言冰云冰冷僵硬的掌心深处,极其轻微地、持续地嗡鸣震颤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浩大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正透过玉佩,丝丝缕缕地传递出来!
几乎是同时!
“呼!”
一阵奇异的风,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紧闭的门窗缝隙,涌入暖阁!它并不凛冽,反而带着一种春日暖阳般的和煦,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脸颊,卷起了角落垂落的明黄帐幔。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
那是万民的声音!
“言大人!撑住啊!”
“活菩萨!老天保佑言大人长命百岁!”
“狗日的叛军!要不是言大人,呜呜。”
“放天灯!给言大人祈福!”
无数男女老幼的祈祷、呼唤、哭泣、甚至带着乡音的粗俗咒骂。如同汇聚成河的溪流,跨越了空间的距离,隐隐约约、却又无比真实地在这死寂的暖阁中回荡!
时影和疾冲同时抬头,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惊愕与一丝被点燃的微光!
时影猛地松开紧握的手,一步跨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毫不犹豫地,“唰啦”一声推开了沉重的窗棂!
凛冽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玄衣猎猎作响!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心如铁石的帝王,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皇宫之外,整个京城的夜空,此刻竟亮如白昼!
不是灯火,而是灯海!
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天灯,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星辰,正从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巷、每一片屋宇间冉冉升起!橘红色的温暖光芒连成一片浩瀚的海洋,温柔而执着地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与黑暗!天灯上,用稚嫩的笔触、粗犷的刀法、甚至是燃烧的木炭,画满了各种祈愿:
有画着简陋草药罐子和“药到病除”字样的;
有画着Q版小人(依稀能看出官帽轮廓)举着“必胜”小旗的;
有画着象征平安的葫芦和佛手的;
更离谱的是,不少天灯上赫然画着言冰云那些“著名”沙雕奏折的简化版。歪歪扭扭的黄河“裂开”波浪线、叼着玫瑰的熊猫头简笔画、甚至还有“不修等着看海吗?”的稚嫩字体!
更有甚者,几个巨大的、明显是酒楼伙计合力放飞的天灯上,画着热气腾腾的九宫格火锅和咧着嘴的Q版疾冲将军头像,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言大人!火锅等您!快好起来吃!”。
点点灯火,承载着最朴素的愿望,汇聚成光的河流,向着皇宫的方向,向着养心殿暖阁的方向,温柔而坚定地涌来!夜空被映照得一片暖橘,仿佛连最冰冷的星辰,都在这片由人心点燃的灯海中融化了暖意。
不仅仅是京城!
时影极目远眺,凭借着绝佳的目力和高处的视野,他隐约看到,在京城之外更遥远的地平线上,在那些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州府、乡村的方向,同样有无数的光点升腾而起!如同倒悬的星河,与京城上空的灯海遥相呼应!那是整个大庆的百姓,在以最古老、最虔诚的方式,为一个人祈福!
“天灯,是祈福的天灯!全城,不!是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给言冰云祈福!”疾冲魁梧的身躯也挤到了窗边,布满血污的脸上充满了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激动,赤红的眼中瞬间被水光弥漫,声音带着哽咽,“他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而温暖的洪流,如同实质般,随着那漫天升腾的灯火,随着那穿越空间汇聚而来的祈祷之声,无形地、磅礴地涌入皇宫!涌入养心殿!涌入这间被绝望笼罩的暖阁!
时影清晰地感觉到,手中那块蟠龙玉佩的嗡鸣震颤越发强烈,温润的玉质仿佛被点燃,散发出越来越温暖的光晕!那光晕丝丝缕缕,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试图钻入言冰云冰冷的手心!
更奇异的是,在这片由万民愿力汇聚成的、温暖而磅礴的无形潮汐中,时影和疾冲都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包裹了自身,连日鏖战的疲惫、深入骨髓的伤痛、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竟被这温暖的力量冲刷得淡去了几分!仿佛灵魂都被浸润、抚慰!
这股温暖的洪流,最终的目标,毫无悬念地汇聚向龙榻上那具枯竭的躯壳!
“嗡!”
就在这浩瀚愿力涌入暖阁,即将触及言冰云身体的刹那!
异变陡生!
言冰云眉心深处,那一点沉寂了许久的、微弱的墨绿光点,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不再微弱!它如同深埋地底的翡翠被瞬间点亮!冰冷!深邃!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容侵犯的守护意志!瞬间在言冰云周身形成了一层极其淡薄、却坚韧无比的墨绿光膜!
“滋!”
温暖浩瀚的金色愿力潮汐,与这冰冷坚韧的墨绿光膜接触的瞬间,并未发生激烈的碰撞,反而如同水乳交融般,发出奇异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滋”响!
金色的愿力如同温暖的春雨,试图浸润枯竭的大地;而墨绿的光膜则如同深埋地下的古老根须,带着沉寂的守护力量,引导、梳理、甚至。贪婪地吸收着这磅礴的生机!
两股力量,一温暖浩大,一冰冷坚韧,一来自万民信仰,一源于灵魂烙印,此刻竟在言冰云濒死的躯壳之上,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衡与融合!
在这两股力量交融的漩涡中心。
龙榻上,言冰云那只被时影紧握过、又被放在锦被外、一直冰冷僵硬、毫无动静的左手。
食指的指尖。
极其轻微地。
颤动了一下。
那动作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如同冰封湖面下第一尾鱼儿的摆尾。
但在时影和疾冲死死盯着的、充满了血丝和希冀的眼中,这细微的动作,却如同划破漫漫长夜的第一道曙光!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炸响的第一声春雷!
“动了!他的手指动了!”疾冲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抓住时影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时影没有说话。他反手死死抓住了疾冲的手腕,力道同样大得惊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亿万星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言冰云那微微颤动的指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第一次学会了呼吸!
希望!
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被绝望冰封的荒原!
然而,就在这希望升腾的顶点。
“噗!”
毫无征兆!
一大口粘稠得近乎黑色胶质、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污血,猛地从言冰云紧闭的口中狂涌而出!这一次的污血,颜色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其中甚至夹杂着点点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幽蓝色的诡异光点!
这口污血并非喷溅,而是如同粘稠的石油,缓慢而沉重地涌出,瞬间浸透了胸前的锦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随着这口污血的涌出,言冰云眉心那刚刚爆发的墨绿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明灭!那层融合了金色愿力的淡薄光膜也瞬间变得摇摇欲坠!他刚刚颤动了一下的指尖,再次归于死寂。甚至连那微弱的“嘶嘶”呼吸声,都变得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刚刚升腾的希望,瞬间被这口诡异的污血浇得冰冷!
“冰云!”疾冲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
时影眼中灼热的光芒瞬间凝固,转化为更深的惊悸与恐慌!
那口污血,那蠕动的幽蓝光点,是什么?!
是残存剧毒最后的反扑?!
还是那“三日”死局加速到来的征兆?!
阁内,刚刚被天灯愿力驱散的绝望阴云,以更沉重的姿态,轰然压下!
而此刻,无人注意到。
那口涌出的、粘稠如墨、散发着阴寒与腐朽的污血表面。
无数极其微小的、如同尘埃般的金色光点(万民愿力)和墨绿色星芒(守护烙印),正如同陷入泥沼的萤火虫,在污血深处微弱地、顽强地。
挣扎!闪烁!
试图冲破那幽蓝光点的封锁与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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