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死寂如墓。
那口涌出的、粘稠如墨、夹杂着幽蓝光点的污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将刚刚因万民天灯而升腾起的微弱希望彻底冻结。浓烈的腥臭与腐朽气息弥漫,压过了窗外隐约传来的、温暖却遥远的祈祷声,更压得人心肺欲裂。
疾冲依旧半跪在榻前,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微微佝偻着。他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言冰云被蜜糊和血污糊得一片狼藉、却再无任何回应的唇,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那最后一丝气息的微弱而飘散了。
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言冰云下颌那片狼藉,试图抹去那刺眼的污秽,动作却越来越慢,越来越绝望。
时影站在榻尾,玄衣如墨,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不再看那口污血,也不再看言冰云,只是死死盯着紫檀漏刻上那根不断攀升的浮箭。每一滴水的坠落,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刻下一道冰冷的印记。
帝王的面容如同戴上了一张毫无生气的玉雕面具,唯有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泄露着其下冰封的惊涛骇浪。
“嗒。”
又一滴水珠坠入承露盘。
浮箭又往上攀升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距离神医沉重宣判的“三日”之限,已无情地流逝了将近一半。这暖阁,成了绝望无声蔓延的囚笼。
“让开!都让开!古籍!老夫要的古籍呢?!”
一声嘶哑却带着近乎疯狂执念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死寂!满头银丝被汗水浸透、道袍凌乱的老神医,如同一股旋风般撞开暖阁的门,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沾满灰尘和蛛网的樟木箱子,那箱子沉重无比,几乎要将他枯瘦的身躯压垮。
“砰!”
木箱被他重重砸在离龙榻不远、唯一还算干净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他根本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帝王的威仪和将军的煞气,如同饿狼扑食般扑倒在箱子前,布满老年斑的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掀开了箱盖!
“哗啦!”
更多的灰尘如同烟雾般腾起!箱子里并非什么珍本善卷,而是堆积如山的、发黄发脆的、甚至带着虫蛀鼠啮痕迹的古老竹简、羊皮卷、以及无数散乱的、墨迹模糊的泛黄纸页!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陈年药草味的奇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快!快!把灯都挪过来!亮些!再亮些!”老神医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命令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钉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上。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在那些脆弱的纸张和竹简上疯狂地翻找、拨弄,口中神经质地念念有词:
“不对,不是这本《奇经八脉考》?太浅薄!《离魂症方论》?沾点边,但差之毫厘!。《上古祝由残篇》?荒谬!哪里,到底在哪里?!”
竹简被他粗暴地抖开,发出噼啪的脆响;发黄的纸页被迅速翻过,卷起干燥的边角;散乱的纸片如同雪片般被他扫落在地。他整个人都埋进了那堆故纸的尘埃里,灰白的发丝沾满了蛛网和碎屑,道袍被汗水紧紧贴在佝偻的背上,整个人状若疯魔。
时影的目光终于从漏刻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在尘埃中疯狂翻找的老者身上。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一丝审视,更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疾冲也被这动静惊动,茫然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映着老神医近乎癫狂的身影,混沌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啊嚏!”
翻找间,一卷被灰尘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厚厚羊皮卷被老神医猛地抽出,带起的灰尘呛得他剧烈咳嗽,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也顾不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就着旁边小太监战战兢兢举过来的琉璃宫灯,迫不及待地将那卷沉重的羊皮卷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哗啦”一声展开!
宫灯明亮的光线瞬间照亮了羊皮卷上古拙而诡异的图文。
那并非寻常的经络图或药方!
画卷的中央,赫然是一个扭曲变形、姿态怪异的赤身人形!人形并非静止,而像是在经历某种极致的痛苦挣扎!无数道粗粝的、如同荆棘藤蔓般的黑色墨线,从人形扭曲的脊椎深处蔓延而出,如同活物般虬结缠绕,深深勒入皮肉骨骼,甚至将整个人形都包裹束缚起来!
荆棘藤蔓的源头,在脊椎腰眼的位置,被画成了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道扭曲符文构成的、散发着不详黑芒的“锁”状图案!
人形的周围,描绘着更加令人心悸的景象:无数细小的、代表痛苦、疯狂、甚至直接就是“魂魄碎裂”的狰狞鬼面符号,如同被无形引力吸附,正疯狂地试图钻入那人形扭曲的躯壳!
而在荆棘藤蔓之外,画卷的边缘,则用极其细密、几乎难以辨认的朱砂小字,描绘着一些极其复杂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能量流动路径。
“锁,荆棘,痛苦之源,魂魄之噬。”老神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画卷中央那个巨大的荆棘“锁”状图案,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那些代表痛苦和魂魄碎裂的狰狞鬼面,口中喃喃自语,语速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亮,“隔绝,是隔绝!不是损伤!是,屏障?守护?!”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瞬间扫过窗外的漫天灯海,又猛地钉回龙榻上那具气若游丝、眉心墨绿光芒明灭不定、周身被万民愿力微弱金芒与自身墨绿守护光膜交织缠绕的躯体!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的念头,如同划破无尽黑暗的惊雷,在他混乱而执着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神医猛地发出一声近乎癫狂的嘶吼,枯瘦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他不再看地上的羊皮卷,手脚并用地从尘埃中爬起,踉跄着扑到龙榻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言冰云苍白冰冷的脸,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到破音:
“陛下!将军!错了!我们都错了!言大人早年寒窗落下的旧伤,根本就不是什么劳损之疾!那不是伤!那是[锁]!是老天爷。不!是他自己的身体给他加的一道[锁]啊!”
“锁?”时影冰冷的眉峰猛地一蹙,眼神锐利如刀,“何意?”
疾冲更是霍然站起,布满血污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老头!你说清楚!什么锁?!”
“潜能之锁!”老神医激动得唾沫横飞,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言冰云眉心的位置,“言大人心智早慧,远超常人!然过慧易折!他幼年寒窗苦读,心智负荷已远超其年幼躯壳所能承受之极限!再这般下去,心神崩溃、魂魄撕裂只在旦夕之间!此乃天妒之相!”
他猛地指向言冰云腰椎旧伤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揭开惊天秘密的颤抖:“是身体!是他的身体在最后的时刻,启动了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它以那看似[伤损]的旧疾为节点,强行封闭、禁锢了他那过于庞大、近乎妖孽的心智潜能!如同在这汹涌奔腾的江河之上,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闸门!这,便是老夫所言的[潜能之锁]!”
“潜能,被锁住了?”疾冲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重复。
“不错!”老神医语速快如连珠炮,“这[锁]保护了他脆弱的躯壳和心神,使他免于幼年夭折、心智崩溃之祸!但也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将他真正的潜力死死封存!他后来展现的[卷王]之姿,不过是锁外泄露的涓涓细流罢了!真正的江河,一直沉睡在闸门之后!”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言冰云那支染血的、此刻静静放在枕边的共情奏折,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带着敬畏与后怕:“而此番他强行催动的[燃命血墨]!那根本不是寻常的透支精血!那是用生命为引,以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强行冲击、撬动、甚至试图粉碎那道[潜能之锁]啊!”
神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悸:“钥匙!那把[血墨],就是强行开锁的钥匙!它撬开了那道沉重的闸门!释放出了那被封锁了十数年的、如同怒涛狂澜般的恐怖潜能!所以他能以凡人之躯,意念投影战场,血鹰焚城!那是锁后潜能的宣泄!”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言冰云枯槁的面容和那口诡异的污血:“可强行开锁,岂能没有代价?!这闸门被暴力开启,释放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本就因透支而脆弱不堪的根基!如同洪水决堤,摧毁河道!油尽灯枯?何止是油尽灯枯!那是闸毁堤崩,江河倒灌,反噬己身!那口污血中蠕动的幽蓝光点,便是潜能洪流失控、反噬撕裂脏腑根基的具象!是[锁]被破坏后,潜能失控、反噬其主的明证!”
暖阁内死寂一片。时影和疾冲都被这惊世骇俗的理论震得心神剧荡!潜能之锁?自我封印?燃命血墨是钥匙?那毁天灭地的力量,竟是以自身根基崩毁为代价强行释放的?!
“那现在怎么办?!”疾冲率先反应过来,赤红的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光芒,“锁开了!潜能放出来了!人也快没了!你说了这么多,有个屁用!救他啊!”
“救?当然要救!”老神医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浩瀚无垠、依旧在执着升腾的暖橘色灯海!他的脸上,那绝望的疯狂已被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狂热所取代!
“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他激动地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指向那漫天灯火,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颤抖,“闸门已开!潜能已泄!根基崩毁!此乃必死之局!然!天不绝人!陛下!将军!你们看!看这万民灯海!看这浩瀚愿力!”
“潜能洪流失控,如同决堤的怒江,需要的是足以抚平狂澜、重塑河道的汪洋大海!”老神医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这万民祈愿所汇聚的磅礴生机!这浩瀚如海、至纯至正的众生念力!它们此刻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言大人体内!它们,便是那能滋养崩毁根基、抚平狂澜、让江河归海的。无量生机!无垠大海啊!”
他猛地转回头,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虚点在言冰云眉心跳动的那点微弱墨绿光芒和周身流转的金色光晕之上,声音斩钉截铁:
“锁开之后,若得江海灌注,枯木亦可逢春,朽堤亦能重塑!此非绝境,而是涅槃之机!是破而后立!是潜龙出渊!”
神医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暖阁中隆隆回荡。那“涅槃之机”、“破而后立”的狂言,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瞬间在时影和疾冲被绝望冰封的心底,砸开了一道汹涌的裂痕!
希望!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疯狂和颠覆性的希望!
然而
“呃,嗬,嗬嗬。”
就在神医话音落下的瞬间!
龙榻上,一直如同冰雕般沉寂的言冰云,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他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痛苦而艰难的嗬嗬声!紧闭的双眼眼皮下,眼珠在疯狂地转动!
眉心那点墨绿光芒骤然爆亮,如同回光返照的鬼火!周身原本微弱流转的金色愿力光晕,此刻却如同受到刺激般,骤然变得汹涌澎湃!无数金色的光点,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从窗外涌入,前仆后继地涌向他周身那层摇摇欲坠的墨绿光膜!
更骇人的是,他胸前的锦被之下,那曾被血墨浸透的腰椎旧伤位置!隔着厚厚的锦被,竟隐隐透射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毁灭性气息的、令人心悸的幽暗紫芒!
那紫芒一闪即逝,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纯粹的“破坏”与“撕裂”的意志!仿佛在抗拒着什么,又仿佛。是那被强行开启的“潜能之锁”深处,某种更恐怖的东西,正被这汹涌的万民愿力与神医狂热的“涅槃”理论所惊动,即将。破封而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