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养心殿暖阁的每一寸空气里。琉璃宫灯的光芒似乎也被这绝望浸透,变得昏暗摇曳,无力地舔舐着角落的阴影。
紫檀漏刻那单调的“嗒,嗒。”声,此刻已不再是时间的记录,而是生命沙漏即将流尽的倒计时,每一次滴落,都重重敲在时影和疾冲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浮箭的尖端,冰冷地抵近了“三日”之限的终点刻度。
神医那惊世骇俗的“潜能之锁”与“涅槃之机”的狂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被这令人窒息的等待磨平。
整整一夜,除了言冰云眉心那点墨绿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愈发剧烈地明灭闪烁,以及他周身那层融合了金色愿力与墨绿守护的光膜如同呼吸般起伏不定外,再无任何“涅槃”的迹象。那口粘稠污血干涸在锦被上的暗沉印记,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嘲笑着所有的希望。
疾冲魁梧的身躯如同生了根,半跪在榻前的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一夜未眠,他眼中狂暴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
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怀中那面布满裂痕的冰冷护心镜,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榻上之人唯一的信物。
时影依旧立在窗边,玄衣的身影仿佛融入了窗棂的暗影。他背对着床榻,面朝着窗外。京城上空那浩瀚的灯海,在经历了整夜的燃烧后,光芒已不复最初的璀璨,如同疲惫的星辰,开始零星地、无声无息地坠落、熄灭。
那曾经温暖磅礴的愿力潮汐,似乎也随着灯火的黯淡而变得稀薄缥缈。他紧抿的唇线绷得如同一根拉到极致的弦,下颌的线条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冷硬。帝王的心,似乎也随着那坠落的灯火,一同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
就在那浮箭的尖端,即将与“三日”的终点刻度完全重合的刹那
“嗯。”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雏鸟破壳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呻吟,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
声音微弱得如同错觉,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暖阁内凝固的绝望!
疾冲如同被雷击中!半跪的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言冰云的脸上!他魁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气流就会吹散这虚幻的声响!
时影的背影也猛地一僵!他倏然转身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疾风!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炸裂,瞬间爆射出足以刺破一切黑暗的锐利光芒,精准地、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钉在了龙榻之上!
只见言冰云那如同冰封了千万年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眼睑,正在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初振般,颤动着!
一下。
两下。
三下。
那微弱的颤动,带着一种挣脱了万钧重压的艰难,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持续着!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如同擂鼓般重重敲在时影和疾冲的心上!
终于!
在两人如同窒息般的凝视下,在窗外第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清冷寒意的晨曦艰难地挤入窗棂的瞬间
言冰云那两扇沉重无比、仿佛被冰封了万载的眼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露出的,不是混沌,不是迷茫,更不是死亡的灰败!
而是一片如同被最纯净的山泉涤荡过、被初生的晨光浸润过的
清亮!
那眼神清澈得惊人,如同初生婴儿第一次凝视世界,剔透得不含一丝杂质,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了无尽黑暗、历经了生死轮转后沉淀下来的、难以言喻的通透与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挣扎、污秽与绝望,都在这双眼睛睁开的一瞬,被彻底净化、沉淀了下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暖阁内,只剩下三人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冰,冰云?!”疾冲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生怕惊碎了眼前幻梦的小心翼翼。他猛地向前探身,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几乎要贴到言冰云的脸上,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回应。
言冰云似乎听到了这声呼唤。那清亮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迟滞,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最终落在了疾冲那张近在咫尺、混合着血污、泪痕和狂喜的脸庞上。
没有言语。他太虚弱了,虚弱得连牵动一下嘴角都无比困难。喉咙深处似乎发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但那清亮的眼神中,却清晰地倒映出疾冲的身影,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安抚?
仅仅这一个眼神的对视,便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活了!他活了!老头!神医!他醒了!他睁眼了!!”疾冲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那吼声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终于喷发,带着足以掀翻屋顶的力量!他再也控制不住,巨大的、滚烫的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赤红的眼眶中奔流而出!他猛地扭头,朝着暖阁外,朝着太医院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太医!太医!快!!!”
几乎在疾冲嘶吼的同时,暖阁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直在偏殿守着、同样熬得双眼通红的老神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进来!他根本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甚至没看清屋内的情形,只凭着疾冲那声嘶力竭的“活了”,就一个箭步扑到了龙榻前!
当他的目光触碰到言冰云那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眸时,老神医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枯瘦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瞬间舒展开,绽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狂喜光芒!
“天佑!天佑啊!涅槃!真的是涅槃!”老神医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却快如闪电地搭上了言冰云的腕脉!指尖传来的不再是之前那若有若无、近乎断绝的死寂脉象,而是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初生嫩芽般顽强搏动着的生机!虽然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生命的回归!
“金针!快!拿老夫的紫檀金针来!”老神医猛地回头,对着身后同样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医官嘶声命令,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百会!神庭!风府!快!固本培元,梳理那新生的涓流!快啊!”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带着狂喜的忙乱。医官们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取出细如牛毛、闪烁着幽冷紫芒的紫檀金针。老神医屏息凝神,枯瘦的手指捻起金针,动作迅捷如电,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和谨慎,精准无比地刺入言冰云头顶、额前、后颈的几处大穴!
金针入体,言冰云清亮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却随着针尖的捻动,似乎变得稍稍平稳了一丝丝。
时影一直站在两步之外,如同凝固的雕像。他玄衣肃立,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在言冰云的脸上,从那清亮的眼眸,到微微起伏的胸膛,再到神医手下那不断捻动的金针。帝王的面容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唯有那垂在玄色广袖下的手,紧握的拳头缓缓地、缓缓地松开,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留下的深深印痕清晰可见,掌心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卸下了万钧重担般的疲惫与后怕,如同潮水般悄然漫过心间。
接下来的几日,养心殿暖阁成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关注的焦点,却又被时影以铁腕下了最严的封口令。
言冰云如同一个被摔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琉璃盏,在生死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修复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依旧清亮,却虚弱得无法言语,连吞咽流食都异常艰难。每一次清醒都极其短暂,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再次熄灭。
但每一次醒来,那双清亮的眼睛都会在暖阁内寻找,最终总会落在守在他榻边的两个身影上时影沉静如渊的玄色,或是疾冲沾着晨露与尘土的甲胄。无需言语,一个眼神的交汇,便足以传递千言万语。
神医的金针一日未曾停歇,辅以最温和滋补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新生的、如同嫩芽般脆弱的生机,试图引导那被“潜能之锁”强行开启后又被万民愿力勉强粘合的根基。
奇迹,在第七日的清晨,悄然降临。
经过一夜相对平稳的安睡,当第一缕真正的、带着暖意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言冰云脸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眼神中的疲惫似乎褪去了些许,清亮依旧,却多了一丝尝试的微光。
在神医鼓励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在时影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注视下,在疾冲屏住呼吸、拳头攥得死紧的守护下
言冰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特有的颤抖和无力感,尝试着移动自己放在锦被外的那只苍白的手。
他的动作笨拙而艰难,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手指先是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肘颤抖着试图支撑起一点身体的重心。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额角迅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别急!慢慢来!”老神医连忙出声,声音带着紧张的安抚。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一件东西稳稳地、无声地递到了言冰云那只颤抖的手边。
那是一根拐杖。
并非寻常的木质或竹制。杖身通体由一种温润致密、触手生温的深紫色沉香木整料雕琢而成,沉甸甸的,散发着清心宁神的幽香。杖身线条流畅优雅,握持之处依照人手的弧度精心打磨,光滑圆润。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杖首镶嵌之物
一块足有鸽卵大小、毫无瑕疵、纯净得如同凝固月光的羊脂白玉!白玉被巧匠雕琢成一只盘踞的、线条遒劲简约的螭龙,龙口微张,龙睛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流转着深邃幽光的墨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威严。螭龙盘绕的玉托下方,深紫色的沉香木上,以极其精湛的刀工,阴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又清晰无比的帝王私印。
镶玉蟠龙沉香拐!
时影的手稳稳地托着拐杖,递到言冰云手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言冰云,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一种无声的支撑和不容置疑的期许。
言冰云清亮的眸光落在眼前这柄华贵而沉重的拐杖上,又缓缓抬起,与时影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推辞客套。那清亮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升腾起来。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将自己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苍白无力的手,坚定地、稳稳地,握住了那温润的沉香木杖身!
入手温润沉实,仿佛握住了一根定海神针,一股无形的力量顺着杖身传递而来,瞬间稳住了他颤抖的手臂!
“来!慢点!我扶着你!”疾冲立刻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避开言冰云的身体,将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如同最坚实的桥梁,稳稳地垫在言冰云的腋下,另一只手则虚扶在他的后腰。
老神医紧张地指挥着:“对!对!腰腹用力!别急!借拐杖和将军的力!先试着坐!稳!慢!慢!”
言冰云紧抿着苍白的唇,额角的冷汗更多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调动了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握着沉香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臂上的青筋微微贲起。
在疾冲小心翼翼的支撑和拐杖的借力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身体每一处骨骼都在呻吟的艰涩感,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身体,从那如同磁石般吸附着他的锦被和软榻上,挪离!
一寸。
两寸。
三寸。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身体的颤抖。当他终于完全离开床榻的支撑,仅凭拐杖和疾冲的臂膀维持着一种极其脆弱、摇摇欲坠的坐姿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
但这仅仅是开始。
在时影沉静的目光、疾冲屏息的支撑、神医紧张的注视下,言冰云清亮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执拗的狠劲!他再次深深吸气,握着拐杖的手猛地向下用力一撑!同时借助疾冲手臂上传来的稳定托力,腰部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开始尝试发力,想要将身体向上拔起!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身体如同灌了铅,沉重得超乎想象。腰椎旧伤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贯穿!双腿软绵得如同面条,根本使不上丝毫力气。剧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小心!”疾冲惊呼,手臂上的力量瞬间加大,死死稳住他摇晃的身体。
就在这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瘫倒的千钧一发之际
言冰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近在咫尺的窗台。
那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的紫檀木窗台上,不知何时,被人悄然放置了一小簇东西。
那是一小束饱满得近乎炸裂的麦穗。
麦穗显然是新采撷的,金黄色的麦粒颗颗圆润饱满,沉甸甸地压弯了纤细的麦秆,散发着新麦特有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清香。麦穗被一根褪了色的红绳仔细地系着,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奇迹。
这束麦穗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它并非贡品,也不名贵,却带着最质朴的、来自大地的生命力。
言冰云清亮的目光,在触及这束金灿灿的麦穗时,猛地定格!
那饱满的麦粒,那沉甸甸的弧度,那金黄的色泽。仿佛瞬间穿透了时空,与窗外那曾经照亮夜空的万民天灯、与那浩瀚温暖的愿力潮汐、与他体内那被强行开启又艰难粘合的“潜能之锁”深处新生的涓流。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流,如同无声的溪涧,悄然自心田深处涌出,瞬间冲淡了腰椎的剧痛和身体的沉重!
“嗬!”
言冰云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积蓄了所有力量的低吼!握着沉香拐杖的手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同时,他那只原本虚软垂落的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闪电般向前一探
在身体借助拐杖和疾冲的支撑,终于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从坐姿站直的瞬间!
那只探出的手,也精准地、轻柔地将窗台上那束沉甸甸、金灿灿的麦穗,拢入了自己宽大的寝衣袖袋之中!
饱满的麦粒隔着薄薄的丝绸,熨帖着他冰冷的手腕,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温暖和踏实感。
他站起来了!
虽然身体如同狂风中的细柳般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必须死死依靠着手中那根镶玉蟠龙拐杖和疾冲铁铸般的臂膀才能勉强维持站立。
但他,终究是站起来了!
从那张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龙榻,到如今这颤巍巍却顶天立地的姿态!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言冰云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时影的眼底深处,终于漾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如同冰湖初融。疾冲死死咬着牙,赤红的眼中再次被滚烫的液体模糊,手臂却稳如磐石,成为最坚实的依靠。老神医激动得老泪纵横,枯瘦的手紧紧捂住了嘴。
然而,就在这初生的喜悦悄然弥漫的瞬间
“唔!”
刚刚站稳的言冰云,身体猛地一僵!一直拢在袖中、握着那束温暖麦穗的手,仿佛被麦芒狠狠刺了一下般,剧烈地痉挛颤抖起来!
他清亮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惊人信息洪流的奇异波动,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紧握麦穗的手指,如同电流般瞬间窜入他的脑海!
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这束来自大地的麦穗。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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