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天牢,是皇城根下最阴冷潮湿的角落,连呼啸的北风到了这里,都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呜咽,卷着霉味和铁锈的腥气,在狭窄幽深的石砌甬道里来回穿梭。
甬道尽头,最里间那间单人的死囚牢房,更是寒气刺骨,厚重的石壁上凝结着一层滑腻的、终年不化的冰冷水珠。唯一的光源,是高处那方仅容头颅探出的铁窗,此刻正吝啬地漏进几缕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牢房内简陋而绝望的轮廓。
一张铺着薄薄、几乎看不出原色草垫的硬板床。墙角一个散发着臭气味的便桶。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床上,僵卧着一个枯槁的身影。
曾经的三朝首辅,权倾朝野、跺跺脚能让整个大庆官场地震的刘墉,此刻如同一截被雷火劈焦的老树根,直挺挺地瘫在冰冷的草垫上。
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员的紫袍金带早已被剥去,换上了粗糙肮脏的灰色囚服,松松垮垮地罩在他干瘪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身躯上。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引以为傲的银白长髯,如今凌乱地纠结在一起,沾着污渍,如同枯败的杂草。
那张曾经不怒自威、令百官胆寒的老脸,此刻因中风而严重扭曲,左半边脸肌肉僵硬地耷拉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歪斜,流出一道浑浊黏稠的口涎,滴落在肮脏的囚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只剩下那只枯瘦如鸡爪的右手,此刻正神经质地、一下一下地抠抓着身下那散发着霉味的草垫边缘,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牢房低矮、布满污迹的天花板。那眼神里,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滔天权欲早已被绝望的灰烬掩埋,只剩下一种凝固的、近乎空洞的恨意和不甘。
恨言冰云那“妖书惑众”的沙雕奏折,恨时影那毫不留情的清算,恨太后那最终将他弃如敝履的凉薄,更恨这具背叛了他的、如同破布口袋般的残躯!喉咙里偶尔会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喘息,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歪斜的嘴角,带出更多不受控制的口涎。
“开饭了!开饭了!都精神点!”一个粗嘎的、带着不耐烦的嗓音在甬道里响起,伴随着铁链哗啦碰撞和牢门被粗暴打开的声响。
死寂被打破。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刘墉的牢门外。铁栅栏上的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劣质油脂和某种难以言喻食物气味的温热气息,瞬间涌入这冰冷的囚室,霸道地冲散了原本的霉味。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狱卒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拎着一个边缘豁口的破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飘着几片烂菜叶和零星油星的稀粥,以及一个又冷又硬、颜色发黑的杂面窝头。他看也没看床上那具“活尸”,随手将破碗“哐当”一声扔在门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几滴浑浊的粥液溅了出来。
“老东西,你的[断头饭]!趁热啊。呸,趁凉赶紧吃!”狱卒粗声粗气地吆喝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他正要缩回身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簇新的纸张,随手往布满污迹的墙壁上一拍。
“啪嗒”一声轻响。
一张印着鲜亮墨色的纸,就这样突兀地贴在了刘墉视线所及、正对着床铺的那面污浊石壁上。
狱卒的动作麻利,贴完就走,牢门“哐当”一声重新锁死,脚步声伴随着对其他牢房的吆喝渐渐远去。
牢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那碗散发着怪味的冷粥,和那张新贴上去的、格格不入的“纸”。
刘墉浑浊的眼珠,如同生锈的机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麻木的抗拒,从天花板移向了那张纸。
纸张是上好的雪浪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显得洁白刺眼。最上方,一行方正的大字异常醒目:
《新狱政改善通告(试行)沙雕院·政情通达司监制》
沙雕院言冰云!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刘墉早已麻木的神经!一股狂暴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空洞,让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猛地攥紧,枯瘦的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变得急促而愤怒!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通告下方那占据了大半篇幅的图画时,那汹涌的恨意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瞬间凝滞!
那是什么?!
只见通告下方,用极其夸张、充满动感的线条,绘制着一幅巨大的、色彩浓烈到刺眼的Q版图画!
背景:一个冒着腾腾热气、巨大无比的烤炉(炉壁还画着可爱的颜文字“^_^”)。
主体:一只烤得通体金黄、油光发亮、仿佛隔着纸都能听到滋滋冒油声响的Q版大烤鸡!鸡皮上夸张地画满了金黄色的、如同小太阳般闪烁的油泡泡!一只肥硕、流着诱人酱汁的鸡腿,正被一只同样Q版、戴着狱卒帽子的胖手,极其豪迈地撕扯下来!酱汁淋漓,热气氤氲,旁边还飘着几缕用波浪线画出的、仿佛带着诱人香气的烟雾!
图画上方,一行同样Q萌的字体配着感叹号:
“改善伙食!每月加餐!香喷喷大烤鸡!狱卒吃了都说好!”
图画下方,一行小字注解:
(注:本通告精神已传达至御膳房,具体执行日期及鸡腿大小视采购情况而定,最终解释权归沙雕院所有。)
烤鸡!
金黄!油亮!滋滋冒油!酱汁淋漓!热气腾腾!
这些无比具象、充满诱惑力的词语和画面,如同最狂暴的攻城锤,狠狠撞开了刘墉因长久饥饿而变得异常薄弱的意志防线!
“咕噜!”
一声巨大到在寂静牢房里产生回音的肠鸣,毫无预兆地从刘墉干瘪的腹腔内爆发出来!如同饥饿野兽的咆哮!
紧接着!
“咕咚!”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晰的吞咽声!
那原本因愤怒而急促的“嗬嗬”喘息,瞬间变成了如同拉风箱般贪婪的抽气!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得溜圆,瞳孔深处,那凝固的恨意和不甘如同脆弱的冰面,被一股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渴望对食物的渴望狠狠击碎!
口水!
大量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口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歪斜的嘴角汹涌而出!比他中风后流出的所有口涎加起来还要多!瞬间浸透了他囚服的前襟,甚至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身下冰凉的草垫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饿!
好饿!
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如同亿万只疯狂的蚂蚁,瞬间啃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残存的尊严!那金黄的、油亮的、仿佛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烤鸡图像,牢牢吸住了他的眼球,再也挪不开分毫!什么首辅尊严,什么滔天恨意,什么有辱斯文在这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不再抠抓草垫,而是神经质地、颤抖着伸向自己干瘪的腹部,又徒劳地抓向空中,仿佛想抓住那画中虚幻的鸡腿。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如同濒死般的“嗬嗬”抽气声,混合着口水流淌的黏腻声响。
“嗤”
牢门外,一声极力压抑的嗤笑,如同毒蛇的嘶鸣,钻入了刘墉的耳中。
是刚才那个贴通告的壮硕狱卒!他根本没走远!此刻正扒在牢门外狭小的观察孔上,一只贼溜溜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鄙夷,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牢房内这昔日首辅失态的“盛况”!
“哎哟喂,咱们刘阁老这是馋啦?”狱卒的声音拖得又长又油滑,带着浓浓的幸灾乐祸,“瞧瞧这口水流的啧啧,比我家那看门的老黄狗见了肉骨头还馋呐!也对,您老以前吃的那都是龙肝凤髓,哪瞧得上这粗鄙的烤鸡?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嘲笑,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刘墉早已破碎的尊严上。他那只伸向空中的枯手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爆发出屈辱和狂怒的血丝!他想怒吼,想斥责这卑贱的狱卒,想撕碎那张该死的烤鸡图!然而,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只从扭曲的喉咙里挤出更加破碎、更加急促的“嗬嗬”声,以及更多的口水。
那狱卒笑得更加开怀,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就在这极致的屈辱和无法抗拒的饥饿本能疯狂撕扯着刘墉残存意志的关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从牢房角落传来。
刘墉浑浊的、被烤鸡图牢牢吸住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移向声音来源。
是那张刚刚被狱卒扔进来的、豁了口的破陶碗。
碗里浑浊的菜叶稀粥已经半凉,黑硬的窝头纹丝不动。
然而,就在那破碗边缘、靠近冰冷地面的位置,一小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东西,吸引了刘墉全部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刚才狱卒扔碗时,从那张新贴的《新狱政改善通告》上,被震落下来的一小点油渍?
很小,只有指甲盖的几分之一大小,沾着一点灰尘,粘在粗糙的陶碗边缘。
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深褐色油渍,在刘墉此刻被饥饿和烤鸡图无限放大的感官里,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带着浓郁油脂焦香和某种复杂香料气息的味道,如同最狡猾的幽灵,无视了牢房的霉味、便桶的骚臭、冷粥的馊气,精准无比地钻进了刘墉翕张的鼻孔!
是烤鸡的味道!
是通告上那只Q版大烤鸡的味道!
虽然极其微弱,但绝对真实!
“嗬!”刘墉喉咙里发出一声拉长变调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口水流淌的速度更快了!那只枯瘦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不再抓向空中虚幻的鸡腿,而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极其缓慢又无比坚定地,伸向地面那个破碗!
目标,正是碗沿上那一点微小的、深褐色的油渍!
指尖,离那点油星越来越近
就在刘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点承载着全部渴望的油渍时
“吱呀”
牢门外甬道尽头,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沙雕院低级文书官服、面容普通的年轻官员,在一个典狱官模样的人陪同下,走了进来。年轻官员手里捧着一个盖着布的托盘,神色平静。典狱官则满脸堆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王狱头,”典狱官对着扒在刘墉牢门口看戏的壮硕狱卒喊道,“别扒着了!沙雕院的李录事来了,给咱们送[新政精神学习材料]样本,顺便给这位[老大人]送点[慰问品],体现咱们新政的宽仁!”
扒在门上的王狱头愣了一下,赶紧缩回头,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哎!哎!李录事辛苦!典狱大人辛苦!”
年轻官员,李录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的目光扫过牢门上狭小的观察孔,似乎瞥见了牢内刘墉那伸向破碗的枯手和流涎的狼狈模样,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一块石头。他径直走到刘墉牢门前,并未开门,只是将手中托盘的布掀开一角。
托盘里,是几本装订好的、封面印着Q版獬豸和天平的小册子(《新律图解》),以及一个用干净油纸包裹着、散发着浓郁肉香、形状明显是鸡腿的物事!
浓郁的、真实的、新鲜出炉的烤鸡腿香气,瞬间如同炸弹般在狭窄的甬道里爆开!霸道地盖过了所有气味!
这香气比通告上的图画更具象百倍!比碗沿那点微末油星浓郁万倍!
“嗬!!!”
牢房内,刘墉如同被这实质般的香气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弹!那只伸向破碗的枯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珠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牢门外油纸包透出的诱人轮廓!口水如同瀑布般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整片前襟!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野兽般贪婪的低吼!
“李录事,您看这”典狱官搓着手,看了看油纸包,又看了看牢门,意思很明显。
李录事却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按规程,[慰问品]需狱方检查登记后,于规定时间统一发放。册子留下。这个,”他指了指那香得勾魂的油纸包,“我带回去,等你们登记册走完流程再说。”说完,他极其自然地将掀开一角的布重新盖好,遮住了那诱人的源头。
浓郁的肉香瞬间被隔绝了大半。
“哎!是!是!小的明白!一定按规程办!” 典狱官和王狱头连忙躬身应道。
李录事不再多言,捧着托盘转身就走。那被重新盖住的肉香源头,随着他的脚步,迅速远离。
“嗬嗬嗬嗬!!!”
牢房内,刘墉眼睁睁看着那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真实烤鸡腿被带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下去,喉咙里爆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如同泣血般的嘶鸣!那声音里混杂着极度的渴望、被戏耍的狂怒和彻底的崩溃!那只僵在半空的枯手,无力地垂下,剧烈地颤抖着。
王狱头看着李录事走远,又扒回观察孔,看着牢内刘墉那副彻底垮掉、口水横流的模样,脸上的谄媚瞬间化为更浓的鄙夷和戏谑:“啧啧啧,老东西,闻着味儿啦?急啦?哈哈哈!沙雕院的大人们逗你玩呢!还想要烤鸡腿?下辈子吧!真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做梦!”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牢房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冰冷绝望。只有刘墉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口水滴落的“啪嗒”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响。
他瘫在冰冷的草垫上,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浑浊的眼珠里,那因真实肉香而点燃的疯狂渴望,渐渐被更深沉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对面石壁上那张依旧鲜亮刺眼的《新狱政改善通告》,盯着那只Q版的、油光发亮的大烤鸡!
恨!
滔天的恨意再次翻涌!恨言冰云!恨沙雕院!恨这该死的通告!恨那戏耍他的李录事!更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和本能!
然而饿!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在恨意的间隙里疯狂啃噬!那烤鸡的图画,那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肉香,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的感官里,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刘墉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再次抬了起来。这一次,它没有伸向破碗,也没有伸向空中。
它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动着,移向冰冷的、布满污迹和霉斑的粗糙石壁。
枯瘦的食指,带着残留的口水和污垢,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最后一丝扭曲的意志,在那冰冷滑腻的石壁上,在《新狱政改善通告》那张诱人的烤鸡图旁边,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划动起来。
第一笔,颤抖而虚浮。
第二笔,用力,留下灰白的印痕。
第三笔,第四笔
那不是一个字。
那是两根极其简陋、歪斜、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线条一根稍长,带着一个弯曲的弧度;一根稍短,顶端分叉。
这丑陋的线条组合,在皇城天牢最阴冷的死囚牢房里,在污浊的墙壁上,在绝望和饥饿的深渊边缘,被一只枯槁的手,歪歪扭扭地刻画出来。
它像一个拙劣的符号。
一个屈服的符号。
一个在生命本能面前,所有尊严和仇恨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的符号。
一个被后世狱卒津津乐道、传为“真香”铁证的符号。
那是
一根鸡骨头的轮廓。
就在刘墉颤抖的指尖,勉强勾勒出那根歪斜“鸡骨头”的最后一笔时
“咕噜噜”
他那干瘪的腹部深处,再次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空洞到令人心悸的肠鸣。
而几乎同时!
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腥甜气息的暗红色光晕,如同幻觉般,在他刚刚刻画完“鸡骨头”的指尖残留的污垢里,倏然一闪,随即隐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