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场雪,细碎如齑粉,无声地覆在皇城鳞次栉比的青瓦灰墙上,将连日来的喧嚣与血色温柔掩埋。宫闱深处那场惊心动魄的帝后权谋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未平复,水面却已重归沉寂。新政的齿轮在沙雕院“Q版公文”的润滑下,正以一种近乎荒诞又高效的方式,碾过旧势力的残骸,缓缓向前。
言冰云立在紫宸殿的暖阁窗边,身上已不见那根蟠龙拐杖的踪影。一袭素雅的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形依旧清瘦,脸色却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温润的玉色,透着久违的生机。
袖口处,那片翠金色的麦穗新叶已舒展至寸许,叶脉间流淌的微光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几不可察。他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袋深处那几颗温润的备用麦粒,目光却穿透窗棂,落在宫墙之外,那片被积雪覆盖的、烟火喧嚣的市井街巷深处。
一个名字,一个地点,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在尘埃落定后悄然破土绿眸糖铺。
那日养心殿的血色与绝望,影卫倒下的身影,干裂糖人坠地的脆响,还有那双最后凝望着他、盛满哀伤与释然的幽绿眼眸这些画面并未随着身体康复而褪色,反而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变得更加清晰,带着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重量。影卫的身份是谜,生死是谜,唯独那双眼睛和那块糖人,是烙在他神魂深处的印记。
“大人,”贴身的小太监捧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斗篷,轻声提醒,“风雪虽停,外面寒气仍重。您要出宫,还是加件衣裳稳妥些。”
言冰云回过神,微微颔首。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两个便装打扮、气息内敛的御前侍卫,如同寻常出宫采买的官员,悄然踏出了巍峨的宫门。车轮碾过清扫过积雪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辚辚声,驶离了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红高墙,汇入了皇城西市喧闹的人流。
西市,岁末的喧嚣扑面而来。各色幌子在寒风中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铁匠铺叮当作响的打铁声、食肆飘出的诱人香气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言冰云下了马车,拒绝了侍卫撑起的伞,任由细碎的雪沫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食物、牲畜、尘土和人间百态的、鲜活而微呛的空气。
他循着影卫营统领私下递来的、语焉不详的线索,在迷宫般狭窄曲折的巷弄里穿行。线索指向西市最深处,一条毗邻染坊、空气中常年飘散着靛蓝与茜草混合气味的僻静小街靛蓝巷。
巷子很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两侧是低矮的砖房,墙皮斑驳,染坊流出的废水在墙角冻结成五彩的冰棱。巷口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上挂着未化的残雪,如同披着孝衣。巷子深处,飘来一丝与染坊气息格格不入的、极其清甜的香气,若有若无,却异常执着地钻进鼻端。
循着那丝甜香,言冰云的脚步停在巷尾。
一间极其不起眼的小铺面。没有幌子,没有招牌,只在门楣上悬着一块半尺见方的原木小匾。匾上没有任何文字,只阴刻着一只极其简单的线条图案一个圆圆的、歪戴着官帽的Q版小人头像。小人嘴角微微上翘,带着点憨态可掬的傻气,正是当年破庙里,他递给那个乞儿的麦芽糖人的模样!只是这刻痕更深,线条更稳,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拙朴。
匾额下方,两扇半开的旧木门。门内光线略显昏暗,与外界的寒冷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那股清甜的、混合着麦芽焦香与花果蜜意的气息,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绿眸糖铺。
言冰云的心跳,在看清那块无字木匾上Q版头像的瞬间,漏跳了一拍。他静静地站在铺子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隔着飘落的细雪,望着那半开的门扉内。身后的侍卫默契地停步,隐入巷角的阴影,如同两道沉默的石雕。
铺子不大,陈设简单到了极致。靠墙一排粗糙的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大小不一的油纸包。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黄泥炉灶正燃着温吞的火,上面架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铜锅,锅里是熬得浓稠滚烫、金黄油亮的麦芽糖浆,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散发出温暖诱人的甜香。甜香中还夹杂着几缕淡淡的、似乎是桂花和梅子的清冽果香。
炉灶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微微佝偻着腰,专注地忙碌着。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身形依旧挺拔,却失去了往昔那种猎豹般蓄势待发的精悍,透出一种沉静内敛的厚重。动作有些微的迟滞,尤其是右臂,在搅动那锅滚烫糖浆时,能看出明显的、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吃力。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宽阔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背上。
没有回头。仿佛对门外伫立的身影毫无察觉。
言冰云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那人的背影上,落在他右肩胛骨稍下一点的位置。那个位置,在粗布棉袄的覆盖下,曾是一个被淬毒匕首贯穿的血洞。此刻,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周围生机格格不入的阴寒气息,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伤疤。
铺子里很安静,只有糖浆咕嘟的声响,以及那人手中长柄木勺搅动糖浆时,刮过铜锅边缘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良久。
言冰云终于抬步,迈过那低矮的门槛。
脚步落在铺内有些坑洼的泥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炉灶旁的身影,搅拌糖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短暂到仿佛是糖浆粘稠带来的自然迟滞。随即,又恢复了那单调的“沙沙”声。他依旧没有回头。
言冰云也没有开口。他静静地站在铺子中央,目光扫过木架上那些用油纸仔细包裹、印着简单花草或动物图案的糖块、糖饼。最终,他的视线落回那个沉默的背影上,落在他握着长柄木勺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布满各种细小新旧疤痕的手。虎口和指腹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此刻,这只曾握着致命利器、在暗影中守护的手,正稳稳地掌控着一锅沸腾的甜蜜。
时间仿佛在甜香的氤氲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终于,锅中的糖浆熬到了火候。那人熄了炉膛里最后一点余火,拿起一旁浸在冷水里的湿布,裹住滚烫的锅柄,将沉重的铜锅从灶上移开,放在旁边一块厚重的石板上。
直到这时,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腰,转过身来。
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转身时牵动了旧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舒展开,恢复了古井无波。
一张极其平凡、丢进人堆里瞬间就会被遗忘的脸。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没有任何特点,唯有一双眼睛
幽深,沉静,如同寒潭古井。瞳孔深处,是化不开的、如同极地永冻层般的深绿色。那绿色比言冰云记忆中的更加浓郁、更加内敛,所有的锐利与锋芒都被深藏,只剩下一种历经生死、看透世情的沉寂与疲惫。但在这片沉寂的深绿之下,当他的目光落在言冰云身上时,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闪而逝。
四目相对。
没有故人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慨叹,没有主仆相见的尊卑。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默。空气里弥漫着滚烫糖浆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血腥与草药混合的、独属于伤者的气息。
影卫(或者说,现在的糖铺店主)的目光极其平静地掠过言冰云的脸庞,在他挺直的脊背和再无拐杖的身影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绿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波动了一下,像是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旋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对视,仿佛只是打量一个寻常的、误入此地的顾客。
他沉默地走到靠墙的木架前,没有询问,没有寒暄。枯瘦却稳定的手指在码放整齐的油纸包中略一逡巡,最终取下一个。
不是架子上现成的糖块。
他拿着那个空油纸包,走回依旧温热的石板旁。那里除了铜锅,还放着几个盛放各色辅料的小陶碗:炒熟碾碎的花生芝麻、切成细丝的橘皮、晒干磨碎的桂花、艳红的山楂碎还有一小碟金灿灿的、如同融化阳光般的液态蜂蜜。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签,探入温热的糖浆中,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挑、一转、一拉。粘稠金黄的糖浆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随着他灵巧到不可思议的动作,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晶莹的丝线,缠绕上竹签。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初愈、右臂僵滞之人。
言冰云的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他的动作,落在那翻飞的手指上。每一次手腕的转动,每一次糖丝的拉伸,都牵扯着右肩胛下那片被粗布棉袄覆盖的区域。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动作流畅的表象之下,肌肉在如何痛苦地绷紧、旧伤在如何顽固地撕扯!那看似稳定的手腕,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被无限放大!那绝不是制作糖人的轻松写意,而是如同在刀尖上起舞的隐忍与坚持!
糖浆在竹签上飞快地塑形。圆圆的脑袋,略显瘦削的身体,然后一根小小的、斜倚在“身体”旁的棍状物被巧妙地勾勒出来。
是拐杖!
紧接着,竹签沾上一点金黄的蜂蜜,极其精准地点缀在那Q版小人的胸前一枚小小的、象征院使身份的仙鹤补子!
不过几个呼吸间,一个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Q版“拄拐院使”糖人,便在影卫布满老茧的指尖诞生了!糖人通体金黄,只有胸前的“仙鹤”和那根微型的“拐杖”顶端,用蜂蜜点染出一点亮色,在昏暗的铺子里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姿态是努力挺直腰板的模样,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言冰云本人特有的、近乎固执的认真。
影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拿起那个空油纸包,极其细致、轻柔地将这枚新鲜出炉的“拄拐院使”糖人包裹好。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指尖避开了糖人脆弱的拐杖部分。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言冰云。依旧沉默。只是将那包好的糖人,用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极其平稳地递了过来。深绿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递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商品。
言冰云的目光从那只递来的、包裹着糖人的手上移开,落回影卫的脸上,落进那双沉寂的深绿眼眸深处。没有询问“你还活着”,没有质问“为何在此”,也没有一句“多谢救命之恩”。
所有的言语,在养心殿的血泊中,在那块干裂糖人坠地的脆响里,在那双盛满哀伤与释然的最后凝视中,早已显得苍白而多余。
他缓缓伸出手。宽大的月白锦袍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同样苍白却不再枯槁的手腕。他接过了那包温热的、带着麦芽焦香的糖人。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影卫递来的手。
冰冷。
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如同深冬的寒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这绝非正常人的体温!是那柄淬毒匕首残留的阴寒之气,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盘踞在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里!言冰云的心猛地一沉。
影卫的手指在他触碰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避开那点温热的接触,却又强行忍住。
言冰云稳稳地接过了糖人。他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探入自己另一侧的袖袋中。袖袋深处,不仅有那几颗温润的麦粒,还有一个用素色锦帕仔细包好的小包。
他取出那个小包,解开锦帕。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小袋包装精致的蜜饯。琥珀色的桃脯、金黄的杏干、深红的山楂糕每一颗都饱满润泽,散发着浓郁的果香和蜂蜜的甜味。袋子一角,还用极小的字体绣着一个歪歪扭扭、却透着豪气的“冲”字显然是疾冲将军府邸的特产。
言冰云没有看影卫,只是垂着眼睑,动作自然地将这一小袋蜜饯,轻轻地、放在了那只刚刚递出糖人的、冰冷的手掌旁边紧挨着盛放蜂蜜的小陶碟。
蜜饯的甜香与糖浆的焦香、蜂蜜的醇香混合在一起,在小小的糖铺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温暖的芬芳。
影卫的目光,落在那袋突然出现的蜜饯上。深绿色的瞳孔深处,那沉寂的寒潭,似乎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打破!一丝极其剧烈的震颤掠过眼底!那绝不是一个糖铺老板看到顾客额外赠礼的反应!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冲”字上,仿佛被灼伤般猛地一缩!握着长柄木勺的左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右肩胛下的旧伤处,一股阴寒的刺痛骤然爆发,让他整个右臂都抑制不住地微微痉挛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眸如同受伤的孤狼,第一次带着如此强烈、如此复杂的情绪,直直地撞进言冰云的眼底!那里面有惊愕,有难以置信,有瞬间翻涌又被强行压下的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却只挤出一点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短促气音。随即,他猛地闭上了嘴,下颚线绷紧如刀锋,将那翻涌的情绪死死地、粗暴地压了下去!唯有胸膛的起伏变得明显而急促。
言冰云依旧垂着眼睑,仿佛没看见对方剧烈的反应。他收回手,拢入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袋里那几颗温润的麦粒。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影卫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绿眼眸。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
只有一片了然于心的沉默。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沉默中多了一种穿透了生死、时间与身份的沉重默契。所有的疑问,所有的痛楚,所有的守护与亏欠,所有的生离与死别,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流淌、碰撞、消融。
铺子里,只剩下铜锅里残余糖浆缓慢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炉膛余烬散发的最后一丝暖意。甜香依旧,却仿佛凝固了时光。
影卫眼中的惊涛骇浪,在那片平静的、带着了然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潮,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平息下去。最终,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沉寂。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重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对视。
言冰云没有再停留。他握紧了手中那包温热的、裹着“拄拐院使”的糖人,最后看了一眼那袋静静躺在蜂蜜碟旁的蜜饯,以及蜜饯旁那只紧握成拳、青筋毕露、指节泛白的手。
他转身,月白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绿眸糖铺的门槛,融入了靛蓝巷外喧嚣的市井人潮之中。
铺子里,重新只剩下影卫一人,和那挥之不去的甜香。
炉灶彻底冷透。
铜锅里的糖浆凝固成一块暗金色的琥珀。
那袋印着“冲”字的蜜饯,依旧静静地躺在蜂蜜碟旁,散发着与这简陋糖铺格格不入的、矜贵的甜香。
影卫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蒙尘的石像。许久,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拉动千钧重物般,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伸向那袋蜜饯。
指尖在触碰到光滑锦缎包装的瞬间,如同被火舌舔舐,猛地一颤!但他没有收回。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固执,最终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那袋蜜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几乎要将那锦缎袋子捏碎!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门口,深绿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炉膛里早已熄灭的冰冷灰烬。抓着蜜饯袋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而他那一直垂在身侧、僵硬不动的右手,此刻却在宽大棉袄的掩盖下,无法自控地、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阴寒的灰黑色气息,如同扭曲的毒蛇,正顺着他右臂的经脉,不受控制地向上蔓延!瞬间爬过肩头,直冲颈侧!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僵硬的脸颊滑落。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那汹涌的痛苦和体内肆虐的阴寒强行镇压。左手死死攥着那袋蜜饯,如同攥着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
“嗡!”
被他紧攥在左手中的蜜饯锦袋内,某颗饱满的琥珀色桃脯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却温暖纯粹的翠金色光芒,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外界的阴寒与痛苦刺激,骤然苏醒!
光芒虽弱,却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的、源自万民福田的磅礴生机,穿透锦缎,丝丝缕缕地渗入了他冰冷痉挛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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