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熏风拂过御花园的垂柳,带起粼粼波光在太液池上荡漾。蝉鸣初起,尚显稀疏,合着远处宫檐下风铃的叮咚,交织成一首慵懒的夏日序曲。紫藤花架下,浓密的绿荫遮蔽了午后的燥热,只漏下细碎的金斑,在地面跳跃。
花架下,石桌石凳已备好。没有满汉全席的奢华,只几碟时令鲜果,几样清爽小菜,一壶温着的清茶。私宴,自然要有个私宴的样子。
言冰云站在花架边缘,身着一袭素雅的雨过天青色常服,衣袂被微风轻轻拂动。他没有拄杖。那根镶玉蟠龙拐杖,此刻正静静地、带着某种功成身退的意味,斜倚在花架粗壮的紫藤根茎旁。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踏在茵茵绿草上的双足。
足下是厚实微凉的草叶触感,隔着薄薄的软底布鞋,清晰无比地传递上来。不再是轮椅禁锢的虚空,不再是拐杖支撑的疏离。一步,又一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谨慎和确认,在紫藤花架的绿荫下,来回踱步。步履沉稳,腰背挺直如松,再不见丝毫凝滞与勉强。阳光穿过花叶的缝隙,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明晰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抹温润如玉、久违的安然。
袖口处,那片寸许长的翠金麦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脉间流淌的金色光晕温顺而内敛,如同呼吸般自然。万民福田的磅礴生机,已彻底融入他的骨血,化为涓涓细流,滋养着这具历经磨难的躯体,再无波澜。
“看够了没?”一个带着戏谑的、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言冰云闻声抬头。
花路尽头,时影与疾冲并肩走来。
时影一身玄色云纹常服,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深邃的眼眸扫过言冰云挺直的脊背和空悬的双手,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冰面消融般的暖意,唇角微扬:“看来,神医所言不虚。言卿这[潜龙],终究是脱困了。”语气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欣慰。
疾冲则截然不同。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猩红披风松松垮垮地系着,猿臂蜂腰,步伐虎虎生风。只是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得意的、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牙齿白得晃眼,仿佛今日弃拐康复的不是言冰云,而是他自己中了状元!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尺半高的粗陶酒坛。坛身粗粝,带着手工制作的拙朴痕迹,深褐色的釉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坛口用厚厚的黄泥严严实实地封着,泥封上,赫然用利器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张牙舞爪、力透泥层的大字:
“战神特供·蜜饯封坛·甜死你!”
落款处,是一个更歪斜、却透着豪气的“冲”字。
坛子显然分量不轻,疾冲抱得却异常稳当,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独一无二的战利品。他几步就蹿到石桌前,将那粗陶坛子“咚”的一声,稳稳地墩在石桌中央!动作豪迈,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轻轻一跳。
“嘿嘿!”疾冲咧开嘴,笑容得意洋洋,目光灼灼地看向言冰云,声音洪亮得能震落紫藤花,“言冰云!瞅见没?老子说话算话!说好等你扔掉那破拐杖,就请你喝庆功酒!喏!酒来了!”他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那厚实的泥封,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可是老子亲自盯着,用最好的高粱酒,泡了足足九九八十一天的上等蜜饯!桃脯、杏干、山楂糕全是老子将军府库房里压箱底的好货!泡得透透的,甜死你!哈哈哈!”
浓郁的、混合着烈酒醇香和蜜饯果甜的奇异香气,霸道地从泥封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瞬间盖过了花园里的草木芬芳,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言冰云看着那坛刻着“甜死你”的粗犷酒坛,再看看疾冲那副“老子天下第一有信用”的得意表情,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唇边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这很疾冲。简单,直接,粗粝,却带着烈火般的真诚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时影已在主位落座,姿态闲适。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只素白瓷杯,目光扫过那粗陶酒坛,又落在言冰云身上,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将军有心了。此等[特供],想必滋味不凡。言卿今日,怕是要多饮几杯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那是自然!”疾冲抢着回答,如同得了圣旨。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三只同样粗犷的大海碗(显然是军营风格),哐当哐当摆在三人面前。然后,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带着一股蛮力,就要去抠那厚厚的泥封!
“且慢。”言冰云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
疾冲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
言冰云缓步走到石桌前,并未看那酒坛,而是从自己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用素色锦帕仔细包好的小包。锦帕解开,露出里面几颗饱满润泽、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蜜饯琥珀色的桃脯、金黄的杏干、深红的山楂糕。正是他之前探访绿眸糖铺时,留给影卫的那一袋将军府特供蜜饯中的几颗。他特意留下了这几颗,如同某种隐秘的纪念。
在时影和疾冲略带讶异的目光注视下,言冰云极其平静地、珍而重之地,将这几颗蜜饯,一颗一颗,轻轻放进了那粗陶酒坛泥封边缘的凹槽里。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封坛仪式。
“既是[蜜饯封坛],总该名副其实。”言冰云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蜜饯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过往种种,亦如这蜜饯,虽有辛酸,终酿成甘醇。今日封入此坛,一为祭过往之艰,二为祝”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时影和疾冲,清亮的眸子里映着两人的身影,声音清晰而坚定,“来日之安。”
暖风吹过,紫藤花串轻轻摇曳,细碎的阳光在三人身上跳跃。
时影深邃的眼底,那点促狭的笑意悄然敛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温润。他微微颔首,指尖在素白瓷杯上轻轻摩挲。
疾冲脸上的得意也凝固了一瞬,他看着言冰云珍重放入蜜饯的动作,又看看坛口那歪歪扭扭的“甜死你”刻字,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动容。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粗壮的手指再次伸向泥封,这一次,动作却带上了几分少有的郑重。
“啵!”
一声沉闷的轻响,厚实的泥封被疾冲用蛮力撬开了一道缝隙!霎时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醉人的复合香气烈酒的辛辣、蜜饯的甜腻、果脯的醇厚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猛地喷薄而出!瞬间盈满了整个紫藤花架!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甘美起来!
“好酒!”疾冲眼睛一亮,精神大振!他索性将泥封整个掀开!顿时,坛内琥珀色的酒液映入眼帘,浸泡在其中的蜜饯果脯沉浮不定,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他抱起沉重的酒坛,不由分说,咕咚咕咚就往三只大海碗里倾倒!琥珀色的酒液激荡,蜜饯在碗中沉浮。
“来!”疾冲率先端起自己那碗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酒,碗沿几乎怼到了言冰云面前,赤红的眼睛盯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言冰云!是爷们就别怂!干了这碗[甜死你]!庆祝你他娘的终于不用拄拐装老头了!”
时影也端起了自己面前那碗酒,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是看向言冰云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和淡淡的纵容。
言冰云看着眼前这碗琥珀色的、浮动着蜜饯果肉、散发着浓烈甜香的“特供”,又看看疾冲那副“不干不是兄弟”的架势,以及时影眼底那抹“朕看着你喝”的促狭,清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乎无奈的、真实的笑容。他认命地端起了自己面前那只明显小了一号、显然是时影事先吩咐准备的素白瓷杯(里面只有浅浅一层酒液),对着两人,清越的声音带着笑意和释然:
“好。敬过往之艰,敬来日之安。”
“干!”
疾冲吼声如雷,仰头便灌!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流淌,豪迈不羁。
时影姿态依旧优雅,举杯浅酌,目光却始终带着暖意,落在言冰云身上。
言冰云闭了闭眼,一仰头,将杯中那浅浅一层却烈性十足的蜜饯酒尽数饮下!
辛辣与甘甜在喉间炸开,如同冰火交融!一股热流瞬间从胃里腾起,直冲四肢百骸!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一层薄红。
“痛快!”疾冲一抹嘴,将空碗重重顿在石桌上,发出哐当一声!他看着言冰云脸上那抹罕见的红晕,如同发现了新大陆,顿时来了劲头,“一杯哪够!是爷们就得用碗!来!满上!老子今天非得把你灌趴下不可!让你也尝尝校场[泄火]的滋味!哈哈哈!”
他大笑着,不由分说又抱起酒坛,就要给言冰云那只小瓷杯强行“升级”!
“疾冲!”言冰云又气又笑,下意识地想躲闪,身体却因那杯酒的劲道和久违的放松而有些发软。
时影含笑看着,并未阻止疾冲的“胡闹”,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如同当年校场边看着疾冲强行拉人去“泄火”时的姿态。
紫藤花架下,酒香、果香、花香弥漫。笑闹声、争抢声、疾冲豪迈的劝酒声、言冰云无奈的低斥声交织在一起,冲散了宫廷的森严与过往的沉重。阳光透过摇曳的花叶,斑驳地洒在三人身上,勾勒出一幅久违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画卷。蟠龙拐杖静倚花根,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酒过三巡(言冰云被迫又饮了半杯)。
疾冲已是满面红光,眼神都有些发直,抱着酒坛絮絮叨叨,从边关揍狼崽子说到校场砸铁饼,最后又绕回言冰云的“^_^”秋裤,哼哼唧唧表示不满。
时影依旧端坐,只是玄色常服的领口微敞,素来冷峻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慵懒的暖意。
言冰云则靠在石凳上,手肘支着额头,素白瓷杯放在一旁。他脸颊绯红,眼神带着微醺的迷蒙,清冷的气质被酒意柔化,唇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放松的笑意。久违的暖意和倦意一同涌上,眼皮有些发沉。
就在这熏然欲醉的宁静时刻
“嗡”
言冰云袖袋深处,那几颗一直安安静静、散发着温润气息的备用麦粒,毫无征兆地,同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
仿佛沉睡的脉搏被惊醒!
紧接着!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冰冷锋锐气息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冰针,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言冰云微醺的意识深处!
那意念极其短暂,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充满蛮荒血腥气息的烙印:
一头仰天咆哮的雪山巨狼!
以及巨狼脚下,几个匍匐在地、戴着高尖帽的卑微身影!
正是北漠苍狼王庭的王族徽记!与之前完颜烈私下传递的黄麻纸上的图腾,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这意念中蕴含的暴戾、贪婪与冰冷的杀意,浓烈了何止百倍!
“呃!”言冰云猛地坐直身体!微醺的迷蒙瞬间被刺骨的寒意驱散!脸色由微红转为苍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时影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手指顿住,慵懒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刺过来。
连抱着酒坛嘟囔的疾冲也停下了话头,醉眼朦胧却带着警觉地看向言冰云。
言冰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因那冰冷意念的冲击而微微颤抖。他指向北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凝重:
“北境有变。狼王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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