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
整个帝京仿佛被抛进了一片燃烧的星河。长街两侧,千树万树火树银花,琉璃灯、走马灯、鱼龙灯、莲花灯流光溢彩,争奇斗艳,将夜幕映照得亮如白昼。
人潮如织,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声、小贩吆喝声、杂耍锣鼓声,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的糖人甜香、烤羊肉串的孜然烟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硫磺火药味,织成一张巨大而喧嚣的网,将这座雄城最鲜活、最世俗的烟火气兜头罩下。
言冰云被裹挟在这汹涌的人潮中,一身素雅的雨过天青绸衫,外罩月白暗云纹的鹤氅,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清瘦。他微微蹙着眉,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袖袋深处,那几颗饱满的麦粒正散发着持续而温润的暖意,如同几颗微小的太阳,无声地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然而,这暖意之下,更深的地方,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冰针般的细微刺痛感,却顽固地盘踞在经脉深处,时刻提醒着他袖中那片兽皮图腾带来的冰冷警告。
“喂!言冰云!发什么呆!看那边!”一只带着薄茧、温度滚烫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他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疾冲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猩红披风随意地系在颈间,猿臂蜂腰,剑眉星目,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他另一只手里,正举着三串鲜亮欲滴、晶莹剔透的糖画一条腾云驾雾的金龙,一只振翅欲飞的火凤,还有一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猪头?
“喏!刚吹的!热乎着呢!”疾冲把那个憨憨的猪头糖画不由分说地塞到言冰云手里,自己则对着那金龙糖画嗷呜就是一大口,嘎嘣脆响,糖渣子沾了一嘴角,笑得见牙不见眼,“甜!这手艺,比老子在边关吃的冻梨强多了!哈哈哈!”
言冰云低头看着手里那串傻乎乎的猪头糖画,晶莹的糖稀在灯火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他嘴角抽了抽,刚想说话,一股浓郁的甜香混杂着男人身上特有的、如同烈日晒过青草般的气息已经霸道地钻入鼻腔。他下意识地想把这“幼稚”的东西塞回去,指尖触及那温热的竹签,动作却顿住了。
“将军豪爽。”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时影一身墨蓝色云锦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暗绣银竹氅衣,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与周遭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他手中执着一柄玉骨素面折扇,并未打开,只是闲适地搭在掌心,如同把玩一件玉器。深邃的目光掠过疾冲嘴角的糖渣和言冰云手中那串憨态可掬的猪头,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踱步到言冰云另一侧,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花灯摊子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沙雕战神]?倒是应景。”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三人顺着人流,被簇拥着挪到那处最热闹的灯铺前。
只见摊子中央,赫然立着一盏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走马宫灯!灯分四面,以极细韧的竹篾为骨,糊着半透明的素绢。绢面之上,并非传统的才子佳人、花鸟鱼虫,而是用浓墨重彩、夸张至极的笔触,绘着令人瞠目的画面!
第一面:一个圆头圆脑、身着紫色Q版小官袍、表情严肃(但眼睛画得超大超圆)的小人儿,正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奋笔疾书!小人儿头顶冒着夸张的“奋斗”蒸汽,笔下流淌出的墨汁竟然变成了燃烧的火焰,将卷宗烧穿!旁边配着爆炸体文字:“卷王尚书:燃烧吧!.gif”!动态的火焰光影透过绢面流转,仿佛真的在熊熊燃烧!
第二面:还是那个Q版小官袍,但场景换成了热气腾腾、红油翻滚的九宫格大火锅!小人儿一手举着巨大的筷子(夹着一块比脑袋还大的肉),另一手叉腰,仰天大笑,嘴巴咧到了耳根!旁边是几个同样Q版的、流着口水的小人(隐约能看出皇帝、将军的影子),头顶气泡:“求投喂!QAQ”!火锅的热气被绘制成动态的波浪线,氤氲升腾。
第三面:Q版小官袍小人儿身处战场!背景是刀光剑影。小人儿表情坚毅(依旧是超大眼睛),胸口挂着一个闪闪发光、刻着“冲”字的Q版护心镜!一道夸张的、带着闪电特效的箭头从护心镜射出,指向远处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冒金星的敌人小图标!配文:“护心镜:给老子冲!.GIF必胜!”
第四面:则是一个巨大的、冒着金光和星星特效的“胜”字!周围环绕着Q版麦穗、Q版鸭子兵、Q版新犁如同众星捧月。
这盏灯,将“沙雕战神”言冰云最“深入人心”的形象元素卷王燃烧、火锅外交、护心镜守护、新政成果以一种极致夸张、极致魔性的方式,完美融合!灯火从内部透出,将Q版的形象、燃烧的火焰、沸腾的火锅、闪光的护心镜和胜利的金光,投映在围观人群一张张惊叹、好奇、忍俊不禁的脸上!
“哇!”人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和笑声。
“快看快看!那就是沙雕战神言青天!”
“火锅!好大的火锅!画得我都饿了!”
“那个护心镜!是不是就是疾冲大将军送的定情呃,护身符?”
“那鸭子!肯定是沙河县周县令的鸭兵!神了!”
就在这满场惊叹与善意的哄笑中,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约莫四五岁、穿着红袄子的小女娃,被娘亲抱在怀里。她睁着乌溜溜、不染尘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巨大宫灯上,第三面那个胸口戴着闪光护心镜、威风凛凛的Q版小人儿。
小女娃看了半晌,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精准地戳了戳灯面上那个Q版言冰云的小人儿,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抱着她的年轻妇人:
“娘亲!沙雕战神这么厉害!”她努力张开小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动作,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崇拜,“他有皇后吗?就像戏文里最厉害的大将军那样?”
清脆的童音,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喧闹的人声中炸开!
“噗,咳咳咳,咳咳!!!”
距离女娃娘俩仅三步之遥,正举着火凤糖画、准备再来一口的疾冲,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嘴里的糖渣混合着来不及咽下的口水,瞬间呛进了气管!惊天动地的呛咳声如同拉破的风箱般响起!他魁梧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手里的糖画差点脱手飞出!猩红的披风随着他剧烈的咳嗽疯狂抖动,如同风中残烛。
“咳!咳咳咳,皇,咳咳咳,后?!咳咳咳”疾冲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用见了鬼般的眼神,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盏灯和那个语出惊人的小女娃,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笑话!
几乎在疾冲呛咳声响起的同一瞬间!
“唰。”
一声极轻的、如同玉器摩擦的微响自身侧传来。
言冰云浑身猛地一僵!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原地焚毁的热意,“轰”地一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脸颊、脖颈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瞬间被点燃!滚烫的热流在血管里奔涌咆哮!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脖颈,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
时影依旧执着他那柄玉骨折扇,身姿挺拔,岿然不动。只是,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微微眯起,眼尾几不可察地向上挑起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那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还有几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兴味盎然,正稳稳地、牢牢地,钉在言冰云那张瞬间爆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的俊脸上!
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嗯?皇后?”
“...”
言冰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机变、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尚书威仪,在这道目光和那句石破天惊的童言面前,瞬间灰飞烟灭!他只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疾冲的咳嗽、人群的哄笑、灯火的噼啪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耳边疯狂鼓噪!
“走!”
一个短促、干涩、带着明显颤音的字眼,如同被火烧了尾巴的猫般,从言冰云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凭借着一种逃离社死现场的本能,猛地伸出双手!
左手,一把攥住了还在咳得天昏地暗、眼泪都快出来的疾冲那结实滚烫的小臂!力道之大,掐得疾冲闷哼一声!
右手,则近乎粗暴地、一把揪住了时影那件价值不菲的墨蓝色云锦氅衣袖口!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光滑冰凉的锦缎下,男人坚实手臂的轮廓!
言冰云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尤其是时影那双仿佛能把他灵魂都看穿的眼睛!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拖着两个同样猝不及防、反应不及的“庞然大物”,用尽全身力气,埋头就往人群相对稀疏的暗巷方向冲!
“童言无忌!”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又低又急,带着浓重的羞愤和欲盖弥彰的慌乱,消散在身后鼎沸的人声和疾冲惊天动地的咳嗽余音里。
就在言冰云拖着两人,堪堪挤出最密集的人圈,眼看就要踏入旁边那条相对幽暗狭窄、挂满彩灯却人影稀疏的小巷入口时
异变陡生!
“咻啪!”
夜空中,一朵巨大的、金紫色的“富贵牡丹”烟花,恰在此时于三人头顶极高处轰然绽放!绚烂到极致的光芒瞬间倾泻而下,将整条小巷入口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言冰云三人拖拽拉扯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青石板路面上!
就在这强光乍现、明暗交替、最易令人目眩神迷的瞬间!
一道蛰伏在巷口阴影中、几乎与墙上斑驳灯影融为一体的瘦小黑影,如同被强光惊起的毒蛇,骤然弹射而出!
没有呼喊,没有预警!
只有一道比夜色更浓、比寒冰更冷的乌光!
那是一柄不过三寸长、通体黝黑无光、唯有刃尖一点幽蓝淬毒的匕首!它撕裂空气,带着一股阴毒至极的腥风,精准、狠辣、无声无息地,直刺言冰云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
时机!角度!狠毒!刁钻到了极致!
目标只有一个趁乱取命!
匕首撕裂空气的微弱尖啸,混合着淬毒刃尖散发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死气,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言冰云全部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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