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值房内,浓得化不开的药气混合着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死气,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几盏牛油大烛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墙壁上悬挂的经络铜人图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言冰云背对着房门,端坐于窄榻边缘。月白的鹤氅和天青绸衫早已褪下,随意搭在一旁的椅背上,露出线条流畅却略显单薄的肩背。
烛光下,他左肩胛骨下方寸许的位置,一道寸余长的伤口狰狞地咧着嘴。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微微向外翻卷,更深处则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乌黑,如同最劣质的墨汁浸透了皮肉。一缕缕细若游丝、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的幽蓝光泽,如同活物般在乌黑的伤口边缘缓缓流转、渗透。
“嘶”花白胡子的老太医屏住呼吸,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也顾不上擦拭。他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捏着一根细若牛毛、足有三寸长的赤金长针。针尖精准地刺入伤口边缘一处鼓胀发青的血管节点。
嗡!
金针尾部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震颤鸣音!
随着这震颤,一股粘稠如沥青、散发着刺鼻腥臭的乌黑血液,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猛地从伤口深处汩汩涌出!
“盆!”太医低喝一声。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地将一个沉甸甸的黄铜盆凑近。那污黑粘稠的毒血滴落在光洁的铜盆内壁,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他娘的!”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低咆的怒骂从门口炸响。
疾冲如同一尊煞神,抱着双臂,背脊紧贴着冰凉的门框。他一身玄色劲装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污和深褐色的可疑痕迹(显然是搏斗留下的),猩红披风下摆在混乱中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他剑眉倒竖,那双惯常燃烧着战意或爽朗笑意的眼眸,此刻却赤红一片,死死地钉在铜盆里那不断积聚、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污血上!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眼前的一切连同那下毒的杂碎一同砸个粉碎!
窗边,时影负手而立。墨蓝色的云锦氅衣下摆,沾染了几点早已干涸发硬的泥浆,如同勋章,无声诉说着方才小巷中那电光火石间的凶险。他并未看榻上的伤口,也未看盆中的毒血。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比米粒略大、通体浑圆、呈现出一种诡异蜡黄色的丸子。丸子表面光滑,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油腻感。而在丸子之上,轻轻压着一柄通体莹白、触手生寒的玉骨折扇。扇骨上逸散出的森然寒气,如同无形的囚笼,将那蜡丸牢牢锁住,隔绝了它可能散逸的任何一丝毒气。
这蜡丸,是他亲手从那具刺客尸体冰冷僵硬的口腔深处、紧贴臼齿的凹槽里,用金簪生生剜出来的。刺客死得极快,见血封喉,但临死前那瞬间咬破蜡丸的动作,快得如同本能。
“查。”时影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淬了万年玄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切割开值房内压抑的空气,“尸骨,挫骨扬灰。来处,掘地三尺。关联者,诛。”最后一个“诛”字落下,玉骨折扇上逸散的寒气似乎又凛冽了几分,那枚蜡丸表面竟悄然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是!”阴影里,一个低沉如金铁摩擦的声音应道。一道模糊的绿影在窗棂外一闪而逝。
值房内再次陷入沉重的寂静,只有金针的嗡鸣、毒血滴落的“嗒嗒”声,以及疾冲粗重压抑的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有劳张院判。”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是言冰云。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背对着众人,仿佛肩上那处狰狞的伤口和体内奔流的剧毒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对着满头大汗的老太医,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今日天气:“此毒阴寒刁钻,蚀脉坏血,然其性暴烈,反易驱离。以金针通厥阴、少阳二脉节点,辅以[紫阳回春散]内服,拔其根,再以[玉蟾生肌膏]外敷,七日当愈,不留沉疴。”
老太医捏针的手猛地一抖,愕然抬头看向言冰云线条清晰却略显苍白的侧脸:“言院使也通岐黄?”这毒霸道诡异,连他这太医院院判都需小心翼翼试探拔除,言冰云竟能一口道破毒性、解法、甚至预后?
言冰云并未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了太医花白的头顶,落在了榻边小几上。
小几上,放着一沓太医用来记录脉案、开处方的素白宣纸,一方普通的松烟墨砚,还有一支半秃的兼毫笔。
就在太医惊愕的注视下,言冰云缓缓抬起了左手。他并未去碰触肩上伤口,而是将修长的手指,探向了榻边那个盛着污黑毒血的铜盆。
指尖在铜盆边缘那溅出的一滴、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黑血上,轻轻一点。
乌黑、粘腻、带着死亡气息的毒血,沾染了他莹白的指尖。
然后,在太医几乎要惊叫出声、疾冲猛地踏前一步、时影霍然抬眼的瞬间
言冰云沾着毒血的指尖,稳稳地落在了小几上那张素白的宣纸之上!
他闭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指尖却没有丝毫停滞,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在雪白的纸面上缓缓游走、勾勒。
乌黑的毒血成了最浓烈的墨。
笔触圆润,夸张,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童趣的魔性。
一个圆头圆脑、穿着歪歪扭扭小官袍的Q版小人儿,在纸面上迅速成形!小人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夸张地咧开,露出一个大大的、冒着泡泡的“Z”字(代表鼾声)!小人儿头顶,用更加圆滚滚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懒政:躺平.jpg”。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天塌了也别叫我”的极致咸鱼气息!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言冰云沾血的指尖微微一顿。他依旧闭着眼,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那沾着毒血的指尖再次落下!
这一次,笔触陡然变得凌厉、飞扬!如同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乌黑的线条在“躺平”小人的旁边,勾勒出一个同样圆头圆脑、但身形挺拔、眼神(画成了两个燃烧的小火苗)无比坚毅的Q版小人!这小人儿一脚踩在“躺平”小人的肚皮上(“躺平”小人被踩得舌头都吐了出来),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握着一支巨大无比的、笔尖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毛笔!小人儿身体前倾,做出一个奋力奔跑的姿势,头顶爆炸出几个金光闪闪、充满动感的大字:“卷起来:芜湖!.GIF”!
“芜湖”两个字还特意画成了向上喷射的火箭形状,拖曳着长长的、动态的火焰尾迹!
画面充满了强烈的对比和动感!躺平的咸鱼被燃烧的卷王一脚踩在脚下,昂扬的斗志几乎要冲破纸面!
“!!!”老太医张着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行医一辈子,见过无数重伤垂危或剧毒缠身的病人,有哭嚎的,有昏死的,有交代后事的唯独没见过在拔毒针的当口,用毒血画画这种鬼东西的!
疾冲踏出的脚步僵在原地,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用毒血绘就的、充满魔性的“躺平VS卷起”图,脸上的暴怒和杀意如同被冻住,表情扭曲成一个极其古怪的茫然。他看看图,又看看言冰云肩头还在被金针逼出毒血的伤口,脑子彻底宕机。
窗边的时影,目光早已从掌心的毒丸移开。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清晰地倒映着那张染血的宣纸,以及纸上那极具冲击力的魔性画面。玉骨折扇下压着的蜡丸寒气更盛,他搭在扇骨上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就在这死寂的诡异时刻
言冰云沾血的指尖悬停在“芜湖!.GIF”那喷射的火箭尾焰上方。他依旧闭着眼,眉宇间那抹因毒性和金针刺激带来的微蹙却已悄然舒展。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指尖落下,不再勾勒线条。
而是凝聚了心神,如同引导奔涌的江河。
一股无形的、灼热的、充满蓬勃生机的意念,顺着他的指尖,透过那粘稠的毒血,如同最精纯的墨汁,被源源不断地注入纸面!
“芜湖!.GIF”那喷射的火箭尾焰,在众人肉眼可见的注视下,陡然爆发出更加炽盛、更加耀眼的金色光芒!那光芒甚至穿透了素白的宣纸,在纸背投下流动的光影!一股强烈的、不容置疑的“激励”、“奋进”、“燃起来”的情绪,如同无形的浪潮,以那张染血的宣纸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值房内,沉重的药气、刺鼻的血腥、阴冷的死意,仿佛被这无形的“燃”意浪潮狠狠冲刷了一下!老太医只觉得精神莫名一振,捏针的手指更加稳定有力。疾冲胸中那股暴戾的杀意被冲散了些许,茫然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熟悉的战意火光。连窗边时影身上散发的冰寒之气,似乎都微不可察地淡了一瞬。
而随着这股意念的倾注,言冰云肩胛下那道狰狞的伤口,仿佛受到了某种呼应!金针尾部震颤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一股更加浓稠、颜色却淡了些许(幽蓝褪去大半)的污血猛地激射而出,“啪嗒”一声落入铜盆!伤口边缘那诡异的灰败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本色!
“呼”言冰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沾血的指尖终于离开了纸面。
他睁开眼。
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被山涧最清澈的泉水洗过,亮得惊人。没有痛楚,没有惊悸,没有劫后余生的惶惑,只有一片澄澈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新生的、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垂眸,看向小几上那张墨迹未干、染着自己毒血、却散发着澎湃“燃”意的《新年新政激励计划(草案)》。
看着纸上那个一脚踩翻“躺平”、高举火焰笔“芜湖”起飞的Q版卷王小人的昂扬姿态。
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暖流,混合着磅礴的力量感,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将最后一丝因毒性和刺杀带来的阴霾彻底驱散!
社死?
言冰云唇角勾起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带着点自嘲又无比坦然的弧度,无声地在心底宣告:
不。
从今往后,是社牛!
一个时辰后。
紫宸殿东暖阁。鎏金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龙涎香的气息沉静宁神。
时影端坐于御案之后,玄黑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由黄门侍郎刚刚送来的、墨迹已干、装帧一新的《大庆承平元年新政激励方略》。
素白的奏折封皮,端正的馆阁体标题。
翻开内页。
开篇,没有冗长的引经据典,没有繁复的条陈框架。
只有两幅并排的、占据了整整一页的、浓墨重彩的图画。
左边:“懒政:躺平.jpg”Q版小人四仰八叉,鼾声如雷,头顶巨大的“ZZZ”气泡。
右边:“卷起来:芜湖!.GIF”Q版小人脚踏“躺平”,高举燃烧巨笔,火箭“芜湖”喷射冲天!烈焰金光流转,动感十足!
强烈的视觉对比,魔性到极致,也直白到极致!
在图画下方,才是一行行严谨清晰、条理分明的具体方略条目,涉及吏治考核、农桑激励、工坊革新、边贸拓展每一项都切中时弊,数据详实,可行性极高。
时影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奏折上那“芜湖!.GIF”喷射的金色火箭光影。指尖能感受到那图画中蕴含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灼热的激励意念。这意念纯粹而强大,与他批阅过的任何一份奏折都截然不同。
他抬起眼,看向暖阁下方。
言冰云已换了一身崭新的深紫仙鹤补服,肩伤被妥帖包扎掩在官袍之下。他身姿挺拔如初,负手而立,迎接着帝王审视的目光。清俊的脸上再无半分灯会遇刺时的羞愤惶急,也无太医院拔毒时的紧绷苍白,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渊渟岳峙的从容。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着御案后的身影,坦荡,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暖阁内一片寂静。
良久。
“此方略,”时影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那“卷起来”的小人上轻轻一点,“图示甚为醒目。”
言冰云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平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回陛下。沙雕之道,贵在直指核心,通达上下。此图虽简,然[破惰立新]之意,农妇贩夫亦可一目了然。内核方略,臣已详陈于后,恭请圣裁。”
他顿了顿,补充道:“书写此图时,臣心念所至,已可自如引导其中[激励奋进]之核,不伤己身,不扰外物。”这算是正式向帝王汇报,他对那本“共情奏折”衍生能力的掌控,已达圆满。
“嗯。”时影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他执起朱笔,在那“芜湖!.GIF”喷射的火箭尾焰旁,极其流畅地批下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朱砂大字:
“准行。”
朱批落定,时影并未放下笔。他指尖微顿,似乎还想写些什么。
就在此时
“沙雕战神卷王尚书”
“火锅护心陛下盖章”
“战神娶亲皇后在哪?”
一阵不成调的、孩童嬉闹的清脆歌谣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天真的好奇,穿透了紧闭的窗棂和沉凝的龙涎香气,如同顽皮的风,清晰地钻进了寂静的暖阁!
歌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显然是一群刚看完灯会、意犹未尽的孩童,正追逐打闹着跑过宫墙外的御街。
“...”
言冰云刚刚恢复从容淡定的俊脸,瞬间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虾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轰然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脖颈!他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刚刚宣告的“社牛”心态,在这魔音贯耳的童谣面前,摇摇欲坠!
窗边的疾冲猛地扭过头,死死瞪着窗外歌声传来的方向,一张俊脸憋成了酱紫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把那群小崽子抓起来打屁股!
御案之后。
时影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他缓缓抬起眼,深邃的目光掠过言冰云爆红的侧脸和疾冲憋闷的背影,最终落向那扇隔绝了外界喧嚣的雕花窗棂。
窗外,孩童嬉闹的歌谣声渐渐远去。
窗内,暖阁一片死寂。
时影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朱笔冰凉的玉质笔杆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未落下的朱笔笔尖,悬在“皇后在哪”那不成调的余韵之上,凝滞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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