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二位仙人登门,真是令咱们清河城蓬荜生辉啊!”

乘鸾现在看城主府里哪位都像在看魔族,皮笑肉不笑地应和声“哪里”,略有些僵硬地同阿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这清河城主可真是好样的,他们早到的这半个时辰,他不仅饭备好了,连人都等在接待的主屋。

根本没半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吧。

乘鸾梗着口老血,眼角抽搐地继续听这位城主吹捧他们。

什么心怀苍生还是普通的,吹捧得乘鸾自己都有些面红耳赤了。

但她现在敢肯定的是,最晚的那道黑影和清河城城主绝对是一伙的。

他们来到清河城后一直低调行事,别说暴露修仙者——当然,这还只是乘鸾隐藏的表层身份——身份了,就连功法,她都没用过,谁会有能耐知道自己不一般?

除了昨晚和他们对打过的黑影。

只是……仙魔向来对立,这位投身敌营的城主到底是怎么做到,毫无异色夸夸其谈的?

话说清河城主,夸也夸得不老少了,他起身亲自给他们斟酒。

“二位不知有没有尝过我们清河城的酒,清冽甘甜,只有用我们城里那条河的水才能酿出的美味!二位来,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他斟完酒后不着急坐下,先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

乘鸾讪讪笑笑,假意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实际连嘴唇都没碰到杯沿。

笑话,明知对方有可能在酒里下毒,怎么会有人喝嘛?

“这位仙子可是不合口味?瞧与你同行的那位,可是一饮而尽了!”

城主语气里难掩喜意,乘鸾心想真的假的,阿生肯定是假喝!

正好城主再次给阿生满上,乘鸾就坐他旁边,很容易看到他的侧边,这会她倒要看看,这家伙的嘴巴贴没贴上杯沿。

……很好,此人比她实诚,不仅对着嘴喝的,瞧他喉结吞咽的动作,这是真全喝了啊。

“……”

她欲言又止,在看到他最后把酒杯拿起来倒置,示意自己饮尽杯中物时,终于决定还是闭上嘴的好。

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对,一定是这样的。

“好!仙人海量!来,吃菜吃菜,仙人们喜欢吃什么别客气!”

凡人修道时要求严苛,什么不能吃人间的餐食,担心体内杂质堆积。其实仙人反倒没这种要求,仙人有朝天阙,朝天阙有醒池;再不济自己勤奋点,也能换点洗髓丹调理调理。

就是资源好的修道者也没有这个顾虑——当然该少吃的还是得少吃,管住嘴就能省下来的灵石,自然能省则省,谁的灵石是大风刮来的?

不过眼下这个场景,乘鸾是准备找个借口拒绝的,可阿生还是言听计从地吃了起来。

一口接一口,看得乘鸾心里疑惑极了。

他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莫非是自有妙计?

想到这一茬,她也卸下了心理负担,自在吃喝起来。

还别说,城主府的厨子手艺是真的好,换她吃着也停不下来。

那清河城主就在一旁看着,笑眯眯的,时不时给阿生添酒,当然也偶尔吃两口。

一顿饭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吃着吃着乘鸾也没那个耐心去注意,城主究竟吃了多少,不过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药吃多了,她越吃越晕乎,最后直接倒在桌上。

就在她倒下的瞬间,“砰”的一声,阿生的脑袋也直直地撞到了桌面上。

“仙人?仙人?两位仙人?”

无人答应。

事情终于办完了,清河城主松了口气,知道叫他干这事的东西不是好惹的,又赶紧喊人把他们绑起来带走。

等乘鸾醒过来,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她被绑在一间屋子里,窗户被木板钉死,密不透风。

乘鸾心下冷嗤,就这点把戏也想困住她?看她一把火把这儿烧个干净!

刚想挥手聚气,手是挥动了,灵力却怎么也聚不起来。

“?”

怎么回事,她的灵力被偷了?

不对,她不是被绑住了么,前一秒还在放开肚皮吃,现在灵力的事,应当是被算计了。

这她倒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她的手不是被绑住了吗?

那她刚刚挥的是什么玩意?!

乘鸾被自己想的吓了一跳,慌乱站起身,想找阿生定定神,可身旁哪有阿生的身影?

“!!”

她于是慌忙四处张望,既想倏然撞见阿生,又怕突然和笑得恣肆的魔族来个面面相觑。

张望半晌,这间屋子连个活物都没有。

……她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沮丧了。

不过——那边是什么?怎么有一丝光亮?

乘鸾走过去打算研究研究,轻轻往板子上一按,“吱呀——”,门开了。

“……哈?”

这是什么走向,她看的话本子里,可没有把人抓起来关着了,绑着的绳子是松的,连门都是开好的。

这……她见识少,魔族那几个在搞什么啊?

怀着这般疑窦,乘鸾继续警惕地张望四周,蓦然看到正与黑影打得难舍难分的阿生。

——实则并非难舍难分,她就看了两个过招,阿生基本不同黑影动手,防守也软绵绵的,不知是这些东西下的那药的缘故,还是他没认真动手。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打斗的地方离得不远,她却半点声响也听不见。

魔族手段果然狠辣,连她的耳朵都不放过!

担心他打不过,又担心自己过去添乱,乘鸾小心翼翼走到更近的花丛后边,稍微遮挡着观战。

打得漫不经心的阿生敏锐感知到乘鸾的靠近,也不打算陪黑影玩了。

“你还有没有同伙?”

黑影自然不可能回答他,而他也没想过能从这东西嘴里问出什么,自顾自说着。

“我的感知很敏锐,你骗不了我。虽然你给那玩意上了几层隐匿的东西,但我能在你身上感知到,它相比于其他地方更为浓烈的气息。”

黑影攻击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之后继续进攻,端得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阿生也不认真同他打,在他停滞时,还贴心地空了几秒等他,直到他的魔气都快贴着自己的脸了,阿生才闪身躲开。

“别负隅顽抗了。你知道我能把你冻起来,那你知不知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个,能把你一把火烧成灰?”

阿生的神情不似作假。

黑影一直知道,对方和自己打的这会,留有的余力很多,此时不知道对方是说真的还是骗自己,但他不敢赌。

火烧过来,不仅他自己会神魂俱灭,藏在他身上的,也会死。

心一横,总归死路一条,还不如给他创一条生路。

黑影聚气,准备爆体,同时打算看准时机将它放出去。

不料阿生等的就是他这一放。

唰唰两下,不仅是他,刚得见天日的诡雾也被阿生的冰瞬间冻起来。

乘鸾:“!!”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一切仿若尘埃落定,乘鸾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心。

“那魔族是魅魔,可迷惑人的心智。但清河城主实力不弱,魔头想要完全掌控他,是下了蛊的。”

乘鸾惊讶极了,她还从未见过活的中蛊人。

阿生顿了顿,没听见她说话,便继续讲:“你想的没错,他们在酒水餐食里下了药,可阻塞灵气,也会让人昏睡。”

她动了动嘴巴,还未出声,阿生赶紧接着说,“不过吃不吃也没差。整个城主府都熏了有此功效的香。”

那他应该是早就闻出香的不妥了,难怪吃喝时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你这人,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她不久前一番指责的话若说出口了,现下不知道得有多尴尬。

“是我的错。”阿生好脾气道歉,乘鸾轻哼一声,算作揭过。

“魅魔吸人血肉,却并非给自己用,而是给她带着的诡雾。”

“他俩什么关系啊,这……”自己千辛万苦弄到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了旁人?

“不知。你想知道么?”

乘鸾疯狂点头,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你有办法让魔头自己跟你说?”

“……不是。”

他不太想让她知道是什么办法,可架不住她缠着问。

阿生叹息一声,妥协道:“是搜魂术。”

“搜……魂?”

乘鸾从这个名字能猜到,这道术法大致需要干什么。

他垂下头,似乎能想象到对方不可置信与质问的眼神。

搜魂一术极伤中术法者的神魂,她向来仁爱苍生,定会责备他,如何想得到此等邪术的吧。

可她却说:“你用了之后,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你说什么?”

阿生抬头,错愕地看着她,面上全是不可置信,但潜藏心底的却是:若一切是真的,该多好。

“你没听清?”

乘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就在对方眼前说话,他都能听不清。

“我是说,这个术法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术法,你用了不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可逆的不良影响吧?”

“……不会。”

“那就好,你什么时候用啊,要不就现在?”

她是真的很好奇,魔头和诡雾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阿生神色复杂,良久还没搞明白,她的反应怎么和自己预想的大相径庭。

不忍拒绝她的要求,他于是强压下疑窦,抬手一挥之间,唤出了被他收进芥子袋的冰雕。

冰雕一如最初,阿生冻都没解,单手掐诀,一道湛蓝光芒飞入冰雕,不消片刻,冰雕的上方竟开始走马观花地放起了魔头的记忆。

因为是魔头的记忆,自然会随着她自身的偏好,有所遗忘,又有所难以忘怀。

魔头回忆的最开始,是一个头发枯黄、穿着破烂的小姑娘,乘鸾看了一会,才终于相信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头,小时候饱受欺凌的事实。

也恍然惊觉:“他”,应当是“她”。

而就是这细微的差别,让全家食不果腹时,是她被卖了换粮食,而不是她的兄弟们。

……

她天生凡骨,**凡胎之躯,却独有一张好皮囊。

桑元国国君无道,举国上下混乱不堪。上位者日遗脂水,平头百姓连树皮都没得啃,饿了多食沙土果腹。

沙土无法消化,久而久之,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她”全身都干瘪得厉害,唯独肚子鼓胀。

当然上天不可能将所有的恶意全投注在一个人身上。

“她”每日犹如行尸走肉,只有在那人递给自己粮食时,会发自内心地扯起嘴角。

乘鸾听见她对那人说:“谢谢你,王家哥哥。”

被她叫做王家哥哥的男孩抿嘴一笑,不胖,但看着有肉。

她吃着吃着突然问:“你不是要读书吗,我听说读书很费神,你把吃的匀给我了,你自己吃得消吗?”

话是这么说,她的手却紧紧捏着到手的吃的,离嘴巴不到半指距离,似乎只要他说一句“没关系”,她就能张开嘴巴把所有的吃的都吃光。

男孩看了发笑,在她警惕、期待、纠结的目光中如愿说了句:“没关系。”

她眉开眼笑,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王贵你真好!”

男孩却在她这声“王贵”里,神情幽怨。

她三两口吃完,不解问他,“这个名字多好啊,你还嫌弃!”

命中带贵,一听就是个好名字。

虽然在她心里,好名字排行榜的榜首,永远是李叔的名字“李有粮”。

男孩小大人般背着手摇头叹息。

时间又不声不响地走过六七年,这几年最初,“她”有王贵的粮食,倒也活得算好;可日子越过越差,天灾**不断,连王贵也吃不饱了。

不过王贵吃不饱也会匀出一部分口粮给她,她每次接过时都心情沉重,但又说不出叫他不要送的话。

她想活。

哪怕苟延残喘,她也想活。

“我这次课业又进步了,等我位次进些,评上了廪生,我们都不会饿肚子了!”

她只是勉强扯了扯唇角,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欣喜。

她这是怎么了?以往一听说有吃的,她眼里的笑藏都藏不住。

王贵焦急地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木讷摇头,留下一句“我先走了”,就魂不守舍地走了。

也没管他在身后不听喊她。

——

王贵后来才知道,她被家里卖到青楼换粮食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王贵几乎是狂奔到她原本的家,一进门不问缘由、不听辩解,直接拳拳到肉地冲她爹身上招呼。

她的兄弟们想拉开他,被他发了疯地全甩在地上,一个个闷哼出声。

没人想到,王贵一个整日坐在学堂念书的秀才郎,打架能厉害到这种地步。

或许是他自小便下定决心,练出本事保护她。

或许也是他此刻着了魔。

王贵还不解气,她爹被按在地上,浑身发抖,试图为自己开脱。

“王秀才我们也是为了那小丫头好啊!她生得好,不愁接不到客;比起呆在我们家吃不饱穿不暖,她去那儿说不定过得更好!”

王贵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怒骂:“好你个泼皮无赖,自己没本事卖闺女,还大言不惭往自己头上戴高帽!”

话还没说完,带着风声的拳头就已经砸到。

“哎呦——”

她爹疼得满地打滚,儿子们个个畏惧地看着他,不敢向前。

王贵努力让大脑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帮人身上,他应该赶紧去找她!

“说,你们把她卖到哪里去了?!”

活阎王一看就像是准备转移战场了,她爹也不喊疼了,高声回答他,巴不得他赶紧走。

“度春风!是度春风!”

她爹这个样子实在气人,王贵最后踹了他一脚才走。

走时如一道风,呼吸之间便看不见。

等他到了度春风,却见不到她。

“我们这儿没你要找的人!快走快走!”

他一再恳求,对方不耐烦,直接将门关上了。

炽热的烈日下,他却如坠冰窟。

度春风没有错,他怕硬闯进去,要么被送官,要么连累她。

——况这么大的楼子,背后不可能没有权势支撑。

世事艰难,他浑浑噩噩走在街上,每时每刻都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王贵回想起那日看到她的呆滞失魂模样,告诉自己,她定是被迫。

可一旦回忆中出现她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场景时,他又底气不足了。兴许,她只是想吃饱,只是想活下去吧。

他们的故事并未完结,王贵担忧她的日子会不好过,晚上假装自己是客人,偷摸问到了她在干什么。

在学习。

诗词歌赋也学,琴棋书画也学……房中之术也学。

王贵没有足够的银钱叫管教她的婆子手下留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贿赂了一个机灵小厮。

小厮三不五时会给王贵传她的消息,从他秀才到举人。

她最初没察觉,但逐渐也意识到不对劲,抓住机会一问那小厮,小厮眼珠子一转,只说对姑娘没坏事,若姑娘想知道,自己得先问问那人。

之后她就知道那人是王贵了。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她本以为他们之间已再无交集,她感念王贵十几年来的照顾和粮食,可无以为报,又不愿对方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无论从前现在,她其实连和他交朋友都不相配。

可他一次次地、固执地要与她建立联系,要护着她,要她过得好。

也要她动情。

“我想见他。”

她为了钱财拼了命地往上爬,如今早已是度春风的花魁,打点的钱还是有的。

当天晚上,她谎称不舒服,拒绝接客,终于和他见了一面。

……相顾无言。

她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来,他长得更高大了,想来没自己拖他后腿,他能过得很好。

良久,回忆之外、多少年以后的乘鸾听见她对王贵说:“别来无恙。”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曾经率真朴实的小姑娘,说起客套话也像模像样。

王贵垂下眼睑,没像以前一样顺着她的话说。

“我不好。”

她望向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讶。

王贵继续说:“我很不好,整日担心你会不会受委屈,过得好不好,还得花大把时间精力读圣贤书。

“我有时都在想,有什么用呢,总归护不了你,倒还不如也卖给度春风,就做你身旁粗使的小厮也好。”

“!!”

他末了还补充道:“至少能时不时见你一面。”

曾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羞红了脸。

人心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以前他也是这般,处处哄着她、让着她,只是不如这次的直白;可从前她只想着吃他的东西,顺便再讨好他一下,省得这个冤大头不罩着自己了。

“我想给你赎身,好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其实肯定有喜悦吧,人常说戏子无情,实则从不想把真情交给一个戏子。

他不一样,不管自己是谁,他一如既往,手捧满腔情意给她。

但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为什么?”

她没回答,只轻声叹息。

他有大好前程,何必沾染自己?

在她心里,他首先是恩人,其次才是爱人。

报恩报恩,虽说要如恩人的意,可不能害了他啊。

不知王贵脑子里七拐八拐地想了些什么,倏然咧嘴一笑:“我知道了。等我高中,等我考上进士,我再来娶你!”

她欲言又止,没等她开口,王贵又补充道:“你放心,一定叫你风光,以后也绝对不会叫你挨饿。”

风光无限,这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保暖安康,这又是多少像她这样,在泥沼中苦苦挣扎之人的毕生夙愿?

她很难不心动,默认了。

王贵见此,兴奋得脸都红了,“我这就去温书!”

她看着王贵走出去,一夕之间仿若想起了从前,他是不是这样目送她的呢?

……

一日王贵失魂落魄来找她,见到她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浸在伤感里。

隔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嗓音都被她特意掐得温柔:“王贵,发生什么事了?”

王贵重重闭上双眸,沉重而哀恸,“我父亲死了……我只有你了……”

她沉默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揽过他的头。

对方自幼丧母,父亲没有再娶,膝下只有他这一个独子。

如今,的确不剩下什么了。

“……你还有我。”

马上就讲前世了!!感谢宝贝们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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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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