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故人

秦晚棠眯了眯眼,几步跨到酒窖门口,朝外面看去。

夜色深沉,驿站内灯火零落,唯有夜风穿林而过,拂动树梢,带来几分阴冷肃杀。

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便见萧珩已经走到那人身边,先是探了探他脖颈,确认是没了脉搏之后,才从这尸体的身上扯下一块碎布,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

秦晚棠听他诧异地轻“啊”了一声,知他是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萧珩把碎布扔在地上,起了身,开口道,“是太医院的丁太医。”顿了顿,他想起秦晚棠这几年都不在京中,便接着解释,“这丁太医是当年诊出竹妃有孕的太医,竹妃怀孕期间也都是丁太医请平安脉,竹妃死后没多久,丁太医就已经告老还乡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又是竹妃?

秦晚棠眸色一沉,转身回到丁太医身边,俯身查看。

丁太医的一只手被砍断了三根手指,另一只却握着拳收在胸前,秦晚棠翻过他的尸体,拨开他握成拳的手指,摊平的掌心上露出一块衣角,那上面赫然绣着一朵红色的梅花。

“这是……梅花卫的衣服?”萧珩的脸色微变,但又很快道,“不可能,梅花卫行事隐秘,而且个个身手不凡,丁太医不会任何拳脚,眼见着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哪里有力气和机会从梅花卫的身上撕扯下衣角碎片?这栽赃的手法未免太拙劣了。”

秦晚棠抬眼扫了萧珩一眼,倒是没想到他看着吊儿郎当,反应倒是不慢。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萧珩又把这衣角拿起来,在油灯下仔细看了看,“线头簇新没有磨损,梅花卫虽然横行,可规矩严明,每年年尾才发两套衣服,每年制式都会稍有不同,两套衣服从年头穿到秋天,怎么可能一点磨损都没有?”

他说着嗤笑一声,“而且这梅花染料看着应该是用苏木,栽赃之前也不搞搞清楚,梅花卫的衣服都是用茜草染色,再用明矾加固,官员的服饰才会苏木染色。”

秦晚棠站起身,若是有人栽赃梅谨言,那么这么拙劣的栽赃手法出自谁手,对方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但若不是栽赃,那事情便有点耐人寻味了。

她抬手捋了捋袖口,刚要开口,地上已经断了气的丁太医突然暴起!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银针,寒光一闪,直刺秦晚棠喉咙。

“公主小心!”萧珩惊呼一声。

秦晚棠反应极快,抽出软剑挡在颈前,银针“叮”的一声刺到剑身无法再深入半分。

她一脚踹向丁太医的腹部,丁太医被她踹得倒飞而出,头撞在酒窖的墙上,喷出一股血雾,这一下再掉在地上,是彻底不动了。

这一脚也让秦晚棠牵动旧伤,气血翻涌,往后退了一步,扶住酒窖的架子,轻咳了一声。

萧珩急忙上前查看,“公主,你伤到了?”

秦晚棠摆了摆手,“旧伤未愈,不碍事。”她说着抬眼看向丁太医的尸体,眼中杀意未消。

萧珩神色愧疚,“他怕是用了什么假死的药,刚刚是我检查不够仔细没有发现,差点伤到公主。”

说到这,他又想起什么,抬手挠了挠头,“不知公主有伤在身,我还给公主送酒,真是罪该万死。”

秦晚棠直起身,深吸了口气,没再理会丁太医的尸体,一边往外走一边问,“看你行动自如,不像是被打了五十军棍的模样。”

萧珩笑得有些心虚,“不敢瞒公主,我从小挨打不计其数,为防家法,衣服里常年垫着软甲。”

秦晚棠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丝笑意,“怪不得你阿兄说你……”

听她只说了半句话,萧珩赶紧问,“我阿兄说我什么?我阿兄跟公主提起过我?”

秦晚棠眸光一敛,片刻后才道,“萧夫人既然知道你在官道胡闹,应是罚你跪祠堂反省,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公主可真是了解我娘。”萧珩嘀咕了一声,想走,又有些不放心,便接着问,“公主,那你明日还进宫么?”

“当然要进宫。”秦晚棠轻笑一声,“便是龙潭虎穴,本宫也要去看看。”

萧珩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他又陪着秦晚棠走了一段,见已经走到厢房附近,她的黑甲卫都在这里休息,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才道,“公主多小心,那我就回去了。”

他说完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低声道,“公主放心,我今晚在家里祠堂罚跪,哪也没去,谁也没见,什么都不知道。”

秦晚棠勾着唇笑了笑,怪不得萧璟每次提起萧珩的时候,总是又无奈又宠溺。

这小子虽然顽劣,倒也心细,虽不在朝堂,可连梅花卫的常服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稍微提点了一句,他就明白她的意思,心思也灵活。

看着萧珩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收起嘴角的笑容,目光渐冷。

先是栽赃,再是刺杀,她还没进盛京城,这好戏就一场接着一场,她倒要看看,后面还有什么花样。

*

第二日一早,秦晚棠便带着长安等人进城。

盛京城中热闹非凡,丝毫不见连年战乱的痕迹,街市如旧,行人如织。

这城中一切,与她当年离京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秦晚棠看着这街头巷尾,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秦晚棠骑马缓行,目光扫过周围。

她是在这座城中长大,锦衣玉食,荣宠一身。可此时归来,却觉处处生疏,仿佛这熟悉的一砖一瓦之下,皆□□蝎。

她忽然想起,曾有一次萧璟从平凉回京省亲,归营那日却不开心,跟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在平凉待得久了,回到盛京反而不习惯。

他还说,边关虽苦寒,但有她的地方,就是家,人在家中,才会心安。

秦晚棠拧了拧眉,思及平凉,她也已归心似箭,便加快了马速,恨不得马上见到皇上,早日启程回去。

离着远远的,她就见到梅谨言依旧穿着玄色蟒袍斜倚宫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红铜梅花暖炉,炉中略微有些暖气,与他那始终带笑的眼神一样,看不清真意。

她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一个黑甲卫,只带着长安往里面走。

梅谨言直起身,“殿下来得真早。”

“梅公公不也早就在等了么?”秦晚棠脚步未停,径直走进宫门。

路过梅谨言身边时,手中却骤然一沉。

梅谨言将那暖炉塞入她手中,暖炉尚有余温,传来微微热意。

秦晚棠一怔,侧目看他。

“殿下怕冷,盛京虽不比平凉天寒地冻,但也不要寒了故人的心。”梅谨言扫了扫衣袖,一边随着秦晚棠往宫里走,一边开口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劳梅公公关心,本宫一觉到天明,睡得很好。”秦晚棠收回目光。

梅谨言看了看她,唇角勾着笑,似是并不信她的话。

秦晚棠往前走,也仔细地回忆了片刻,才问,“本宫去平凉之前,梅公公是在哪个宫里伺候的?本宫可曾见过梅公公?”

梅谨言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殿下在宫中长大,臣也在宫中长大,多少算得上是故人。”

说完又有些惋惜地道,“早知道昨日给殿下接风,也该拿一坛好酒的,臣酿酒手艺不精,怕比不上萧三公子的珍酿。所以殿下喝他一坛酒,却连臣这一杯都是勉强。”

自己这一路上的事,梅谨言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昨日在长风驿的事,他更是不可能不知道,秦晚棠不想与他闲扯,“父皇现下如何?”

“殿下不相信丁太医的话么?”梅谨言反问。

秦晚棠的声音冷了冷,“梅公公,本宫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其余的事情与你无关。”

梅谨言的喉间溢出一丝轻笑,他侧头盯着秦晚棠看了会,才回答,“皇上如今很好。”

秦晚棠没再说话,走到养心殿外,便见到如昨日大臣所说,养心殿外,都是梅花卫在把守。

她走进殿门,长安却被梅花卫横刀拦在门外。

“只有殿下一人能进。”一名梅花卫拱手,语气不卑不亢。

梅谨言紧随其后,见秦晚棠脚步停下,笑着解释,“此为陛下口谕,陛下在殿内静养,不宜喧扰,臣等也是听令办事,还望殿下别让臣为难。”

秦晚棠打量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长安。

长安会意,没再往前,而是警惕地守在宫门。

殿门在秦晚棠和梅谨言的身后缓缓合上。

养心殿内,帷幔低垂,檀香缭绕,四壁门窗尽数封闭,仅有几盏昏黄的宫灯。

殿中一片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回音。

秦晚棠眸色微冷,迈步往后殿走。

梅谨言却不疾不徐,随手掀开桌旁一盏宫灯的灯罩,轻拨灯芯,火光明亮了些许,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秦晚棠,“这些日子,许多人都想进养心殿看一看,也不知他们到底想看什么,可真让他们进来,他们又不敢了。”

他说完合上灯罩,走至龙案旁,随意坐下,仿佛当这养心殿是他的寝堂,“殿下不怕么?”

“梅公公刚才不是说了,本宫生于宫闱,长于权阙,皇宫便是本宫的家,本宫回家,有什么可怕的?”秦晚棠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

“殿下别去了。”梅谨言侧身看她,“丁太医说的没错,那龙榻上躺的确实不是皇上,只是一个活死人而已。”

秦晚棠脚步一顿,猛地回身,“我父皇在哪?”

梅谨言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椅和龙案,“臣早上起来,亲手给殿下熬的伤药,这会应该不烫了。还有这蜜饯,很甜,吃了药,正好可以去苦。”

“梅公公。”秦晚棠语气转冷,“本宫问的是父皇的下落,不是叫你与本宫闲扯。”

梅谨言见她不动,便把药碗从桌子上端起来,起身递给她,“殿下火气不要太重,气血上涌,于伤势无益,先喝药。”

秦晚棠挥手打翻药碗,“梅公公,回答本宫的话。”

药汁洒了梅谨言一身,他也不在意,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像是早就料到秦晚棠会有这样的举动,从桌上又拿起一个碗,拎起壶又倒了一碗药,“这药里可有上好的天山雪莲,殿下别浪费了。”

秦晚棠目光森冷,沉声道,“本宫此次归京,只为听旨问安,并无意多生枝节。但若是你再与本宫打哑谜——”

“不是臣不说。”梅谨言打断她的话,语气也缓了下来,“是臣说了,殿下也未必会信。”

“你不说,怎知本宫不信?”秦晚棠拧起眉。

梅谨言倒好了药,端起药碗,“那就不瞒殿下,皇上早就不在宫中了。月余之前,皇上在朝堂之上,和众臣大吵一架,对这朝堂已然彻底失望,便微服南下了。”

他说着看着秦晚棠,唇角勾起一抹笑,“臣说了,殿下信么?”

这一次,他端着药碗,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靠近她耳边,徐徐道,“众皇子昏庸无能,满朝大臣尸位素餐,皇上心灰意冷撒手不管,如今剩下你我……殿下可愿与臣共谋天下?”

此话一出,秦晚棠眉眼一凛,袖中匕首倏地滑出,刀锋直逼梅谨言颈侧,“狗奴才!天下姓秦,你一个阉人,怎敢妄言天下?”

她说着手腕微微用力,刀刃在他颈上压出一条血痕,“若你不会做奴才,本宫就送你去黄泉,投了胎,从头学。”

梅谨言倒也不在意,反而轻笑一声,缓缓直起身,“殿下别动气,臣只是开个玩笑,封侯拜相之事,都与臣无关,臣是无根之人,要这天下何用?”

“要是真如你所言,父皇既然不在宫中,那就是你矫诏让本宫归京了?”秦晚棠眯起眼。

“若是这朝中有一人敢拿着匕首近臣三步,臣都不必假传圣名召殿下归京。”梅谨言说完便转口,“殿下昨日喝臣的酒就很勉强,今日又不敢喝这药,是怕臣下毒?”

他说着把药碗拿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才重新递给她,正色道,“殿下得保重身体,莫让九泉之下的人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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