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神色一凛，拔剑劈碎了惊寒手中的食盒，暗红色的梅花糕尽数滚落青石地面，糕点碎了一地，溅出来的几点残渣如血一般，格外刺目。

“大胆奴才，敢拿这种东西来污长公主的眼，活得不耐烦了？”长安沉声，剑势如霜，直取惊寒胸口。

惊寒反应极快，长剑出鞘，拦下了这一刺。

剑锋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眼见着二人就要缠斗，秦晚棠出声喝止，“长安，退下。”

长安久在军中，秦晚棠的话就是军令，丝毫不敢违背，听到之后便立刻收剑，但面色却仍是冰冷一片。

惊寒本也无意动手，长安收剑，他便立刻趁势后退了一步，朝秦晚棠躬身，“属下失礼。”

秦晚棠扫了一眼地上的那团狼藉，“转告你主子，心意本宫收到了，可惜了这梅花糕。不过本宫喜欢白梅，改日再重新做些，送到本宫府上。”

惊寒应了下来，“是。”说完又对着秦晚棠行礼，“长公主慢走。”

长安跟着秦晚棠策马前行，眼角余怒未消，“公主，何必给他们脸面？若是北胡人敢如此挑衅，属下必率军踏平他们营帐！”

回府并无他事，秦晚棠也不急，策马慢慢地往前走，“你也说了，他们毕竟不是北胡人。”

长安听她话里确实没有恼意，微微愣了愣，又听她继续道，“这是盛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是杀人不用刀的名利冢，与你在战场直接刀兵相见可大不相同。”

“你方才跟梅花卫动手，不消片刻，这盛京城里便都会知道我和梅谨言当街兵戎相见，那可真是许多人乐见其成的好戏。”

长安一怔，赶紧道，“是属下鲁莽了。”

“无妨。”秦晚棠笑了笑，她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但长安如今身上战功不少，他不能一辈子呆在边关，总要回朝，就要学会和这些人打交道。

她转头看他，语气温和了些，“将来你若是回朝任职，总不能再用边关那一套。”

“属下答应过……”长安说着顿了顿，后半句没说出来，只是转口道，“公主在哪，属下就在哪，公主若是在边疆，属下也绝不会回朝任职。”

秦晚棠对他这话不置可否，他没说出来的那半句话，她清楚是什么。

想到萧璟，她又想起一些事，“阿璟曾跟我说过，永安街上有一家馄饨铺，味道很好，说与你一起去吃过，你还记得么？”

长安已经许久没听秦晚棠主动提起萧璟，他微微抿了下唇，“知道，只是不知还开不开了。”

“正好饿了。”秦晚棠淡声道，“去看看。”

如秦晚棠所言，她尚未回府，宫中的事便已传至各个府上——

“梅内相阻止长公主见驾，长公主刺伤梅内相。”

“长公主掌掴太子。”

“梅内相送了长公主一盒人血做的梅花糕。”

“长公主的随从和梅花卫首领在宫门前大打出手，血染了一地。”

真假参半，添油加醋，盛京之中的流言，从不叫人失望。

这具体传言秦晚棠一概不知，那家馄饨店依旧开着，客人也不少，她和长安各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等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长安给她介绍这院子的布局，引着她往里面走，又道，“今日匆忙，萧夫人吩咐管家过来先把各处钥匙都交接了，明日属下再和管家去衙门过一下地契。萧夫人说公主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她就不过来叨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秦晚棠微微点点头，在外人看来，皇上病重，虽有太子，可传位诏书一日不出，这其中就可能会有变故。

如今她手掌大秦大半的兵权，这一回京，自然会有不少人示好。

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自己身后的家族。

萧夫人大概也是考虑至此，所以没有得到召见，就避免碰面，也是谨慎。

行至主院，秦晚棠便让长安去歇着了，自己一个人迈进了院子。

说是大婚所用，屋内陈设自然尽是喜庆的红色，案上立着龙凤喜烛，床围上刻着并蒂莲和鸳鸯戏水，床榻上大红的锦被上绣着龙凤呈祥。

秦晚棠一袭白衣，立于这片喜色之中，恍若误入他人婚房。

她抬手轻轻地抚着锦被上的图案，但常年握剑，指尖粗粝，掌心带茧，在图案上勾了一缕丝。

她神情微顿，仿佛什么狠狠刺进心头，让她心里漫起一丝钝痛。

她猛地收手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十月的晚上，天已经开始冷了，秦晚棠站在院中，凉风吹过，心头的燥意才少了一些。

她出门转了一圈，在西院发现了个酒窖。

酒窖里的酒看样子都是给萧璟大婚备用的，酒坛上都贴着红红的喜字。

秦晚棠随手拎起几坛酒，在旁边倚着墙坐了下来。

掀开盖子，她仰头灌了一大口。

京中的酒是好喝，可她还是想念军中的烧刀子，只可惜回京匆忙，也没能带上一些。

一坛酒尚未喝完，酒窖的门就被人轻轻打开。

秦晚棠眯眼朝入口看去。

有人拎着油灯鬼鬼祟祟地顺着台阶下来，她靠着墙坐在暗处，对方没看到她，而是拎着油灯往酒架前走，认真地在酒架上挑选了一会之后，才拿下来了一坛酒。

“今晚就你了，能陪着小爷进祠堂，也算是你的福气。”萧珩自言自语，抱着酒坛转过身，余光却见到旁边的角落里像是有一团白。

他拧起眉，举起手里的油灯看过去，这才见到那边的墙边坐着个穿白衣服的人。

他吓得后退了两步撞到酒架上，好在酒架都是固定在地上的，这才没被他撞倒，他赶紧转身查看了下酒架上的酒，见酒坛也都稳稳的没被他撞倒，他这才放下心。

萧珩定了定神，又重新看过去，“这是萧府的酒窖，什么人胆子这么大，偷酒偷到这？”

秦晚棠靠在墙上看着他，“什么人，你往前走几步，不就看到了么？”

萧珩一听这声音当即怔住，“长……长公主，你怎么在这？”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么？”秦晚棠放下酒坛，“罚跪结束了？”

萧珩尴尬地挠了挠头，往前走了两步，“公主，我出来偷酒喝，你看你也出来偷……找酒喝，恰好都来了这个酒窖，也是缘份。别提那扫兴事，来，咱们一起喝。”

他说着也走上前，把油灯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可惜我今晚没买烧鸡，只有一点花生。”

秦晚棠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见她没赶自己走，萧珩也就坐了下来，“长公主，虽然我在祠堂罚跪，可还是听说你今日和梅内相在宫门前打起来了，那些阉人惯会使些阴毒狠辣的招式，公主你又有伤在身，没伤到吧？”

秦晚棠眉头慢慢蹙起，“谁说本宫跟梅公公打起来了？”

“这京中都传遍了！都说长公主把梅内相教训得灰头土脸的。”萧珩说着挠了挠头，也没有隐瞒，“但也有人说长公主吃了亏。”他打量着秦晚棠，“公主没事吧？那阉人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对公主动手！”

秦晚棠嗤笑了一声，懒得理会，只是抬起酒坛，继续喝酒。

见秦晚棠不接话，萧珩心知她大概是不愿意提起这些事，他一直在祠堂罚跪，听说秦晚棠和梅谨言的事，还是晚上妹妹萧璃给他送饭的时候提起的，他自然也还不知道这宅子已经卖给了秦晚棠。

但见秦晚棠昨夜和今晚都到酒窖里找酒，便转了话题，“这些酒，本来都是我娘为了给我阿兄大婚备用的。她宝贝得很，谁也不让谁碰。不过这好酒放着才是浪费对不对？”

秦晚棠喝了一口酒，听着他的话，低喃了一声，“怪不得。”

萧珩没听清，“公主，你说什么？”

“我说怪不得酒窖里的酒少了一半，都被你偷喝了？”秦晚棠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萧珩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娘还时时来查看，我也不敢动，但是自从……自从我阿兄出事以后，她大概是怕睹物思人，也就不来了。我就偶尔来尝一尝，公主，你以后要是晚上睡不着找酒喝，就来这儿，反正还剩下这么多，够喝了。”

秦晚棠与萧璟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前朝是驸马造反所建立，所以大秦承前朝的规矩，驸马不得为官为将，哪怕是有官职在身，一旦与公主定亲，就必须卸任。

战事告急，边关需要萧璟这般能征善战的将军，他若卸任，边关就更缺人了。

所以她和萧璟的事，并不敢张扬。

本想着等战事结束，班师回朝的时候再宣布的。

那时天下太平，萧璟卸甲，他们也能过些闲散日子。

可没成想，萧璟就出了事。

她想先上奏给萧璟追封之后，再公布与萧璟的关系，他战死沙场，她希望他死后之名是将军，而不是镇国长公主的驸马。

可请封的折子上奏了一年，却迟迟没有批复。

秦晚棠垂下眼，萧璟在边关多年，萧夫人并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若是心急他的婚事，在京中为他相看定亲也未必没有可能。

她沉默了片刻，才又问，“萧夫人布置这府邸给你阿兄大婚用，是她给你阿兄……定好了亲事？”

“倒也不是。”萧珩挠了挠头，“我阿兄十五岁开始，就跟着我爹常年驻边，一年到头最多回来一次，没定过什么亲事。是我阿兄前两年的家书里面说，有了心仪的女子，我娘就开始张罗了。”

他说着声音低了低，“公主，你知道我阿兄他心仪的女子是谁么？你见过么？长什么样？”

秦晚棠微微勾了勾唇，“是与你阿兄情投意合，很般配的女子。”

“要是有机会见见就好了。”萧珩说着又补充，“我娘肯定也想见见。”

“会见到的。”秦晚棠喝了一口酒，“她也很想以你阿兄亲人的身份，见一见你们。”

萧珩也喝了一口酒，想起什么，笑道，“我阿兄在军营里一定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若是见到那个差点成为我阿嫂的人，我一定要给她讲一些我阿兄小时候的窘事。”

秦晚棠眸光微动，抬眼看向萧珩，轻声问，“你阿兄小时候的窘事？”

萧珩点头，“我娘生我阿兄的时候早产又难产，差点一尸两命。我阿兄小时比寻常孩子体弱，我娘就格外疼我阿兄，哪怕后来有了我们，我娘也会多关心他些。”

秦晚棠本来是靠在墙上，这会曲起腿，身体往前倾了些，胳膊撑在腿上支着下巴，“是么？没听你阿兄提起过。”

见秦晚棠接了话，想着她在军中和萧璟应该相熟，萧珩便接着道，“我阿兄不怎么提起小时候的事情，那会我娘宠他，恨不得饭都嚼碎了喂他。明明是个男孩子，让我娘娇惯得像个大家闺秀一样。”

“那我爹堂堂武将怎么能受得了自己的儿子这么娇气？硬是带着我阿兄习武。”

“因着这事，我爹和我娘可没少吵架。我阿兄刚习武的时候，那哭得叫一个惨啊，他在练武场哭，我娘在家里哭。不过时间久了，我阿兄身体确实好了，也开始喜欢耍刀弄枪，在家里反倒闲不住了，我娘就不再说什么了。”

“所以习武之前被娇惯的日子，后来我阿兄就很少提起了。”

“但是公主，你知道么？我阿兄虽然不愿意提起以前那些事，可是其实他有一个习惯一直都没改。”

秦晚棠唇角勾起一抹笑，“喜欢吃甜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