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眸子里,毫无声色,仿佛不用绑,她也不会逃跑。
“这是……”余长雎望着祭台上的景象,一时怔在原地。
许忘邪的亦眉头骤然锁紧。
祭台下,还立着一位巫觋装扮的人。头戴一副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兽毛与蓝红相间的飘带自顶端垂下,随着热风轻摆,耳侧垂挂的铜铃轻轻作响。
繁复华丽的巫袍宽大曳地,其上以浓烈的彩线绣满了古老而难以辨认的图腾,数条彩带自肩头、腰间垂落,随风轻舞,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散发出一种恐怖、神秘,又庄严的气息。
那巫觋听到李原的呼喊,急忙向前迈步,却因过于宽大的袍摆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露出与这身装束极不相称的慌乱与青涩。
巫觋迅速摘下面具,面具之下,竟藏着一张稚嫩而瘦弱的少女脸庞。
她望向余长雎与许忘邪,似乎是见到了救星,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身材魁梧、面色沉肃的壮汉打断。
“戴好!”他的声音带着威压。少女身体一颤,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得怯生生地、笨拙地重新将那副可怖的面具扣回脸上。
“你二人,皆是巫觋?”壮汉转而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余长雎与许忘邪。
“正是。”余长雎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
“熊爷,这二位是镇长千辛万苦才寻来的高人!”李原连忙凑上前,语气带着几分讨好,“既是正主来了,这祈雨的大事,自然该由真正的高人主持。我那侄女……年纪小,不懂事,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触怒了上天,可就坏了大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被称作熊爷的壮汉闻言,眉头紧锁,目光在余长雎二人和那戴面具的少女之间来回扫视。片刻后,他沉声道:“镇上的家当,只凑得出这一套行头。你们……可自带了巫袍法器?”
余长雎并未直接回答:“行法之前,须知前因后果,明症结所在。镇长找到我二人时,仅仓促托付便力竭昏厥。我等只知事关重大,火速赶来,于其中详情却知之甚少。敢问,此番祭祀,究竟所为何来?又为何……要以此女子祭天?”
熊爷与李原对视一眼,面色沉凝。
——
约莫两年前,一对名唤江献与逐炎的夫妻来到了这竹溪镇,择了镇外不远处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屋落脚安身。
那屋子原本椽梁朽坏,残破不堪,但经他二人之手,竟渐渐显出几分生机,偶尔有镇民路过,还能瞥见院中炊烟袅袅,栽种着各式花草。
夫妻二人偶尔会到镇上市集采买,每每出手颇为阔绰,待人接物也大方和善,虽深居简出,倒也未惹人非议。
变故始于一年前那个骇人的雨夜。天际如同被撕裂了一道裂口,暴雨倾盆如注,惊雷滚滚,电蛇乱舞,将漆黑的夜照得霎白一片。
然而雨歇之后,迎来的并非滋润,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前所未有的旱灾。
数月之间,苍穹仿佛被彻底焊死,再无一滴水珠落下。烈日如炬,,禾稼焦枯,河床露底,生机被一点点抽干。
这场可怖的干旱,竹溪镇为始,如涟漪缓缓向四周扩散,吞噬所经的一切。
镇民们试遍了所有法子,拜遍了周遭所有已知的神佛庙宇,磕破了头,供尽了最后一点存粮,却皆毫无回应。
绝望蔓延,一个关于那场雨夜的流言,悄无声息地在镇子间流传开来。据说,有人在雨夜曾亲眼瞥见一道诡谲的青光自逐炎夫妇那屋中冲天而起,紧接着,便传来了江献凄厉的哭嚎与对苍天的愤怒咒骂。
那声音,简直不是女子能发出来的,尖锐而恐怖,根本不似人声,仿佛真能冲波云层直达天际。
自那以后,镇民便只见到江献一人出入那间屋子,其夫逐炎,则如同人间蒸发,再无半点踪迹。
她也仿佛变了一个人,疯癫痴狂,逢人便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双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眸中,只剩下冰冷和怨毒。
而江献变成了疯疯癫癫逢人就骂的怨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毒辣。
更有人在夜深人静之时,窥见她独自跪在干涸皲裂的土地上,时而嚎啕痛哭,状若癫狂,时而仰天狂笑,声如夜枭,让人毛骨悚然。
数月过去,滴雨未降,土地滚烫得能烙熟饼子。开始有人撑不住,相继渴死、饿死。
流言愈演愈烈,人们纷纷窃语,说她是修炼邪术的妖女,为了某种阴毒功法,亲手杀害了丈夫,甚至有人赌咒发誓,称亲眼见她吞噬了丈夫的尸身,故而尸骨无存。
正因她邪法未成又怨天咒地,才触怒了上天,降下这神罚。
绝望与恐惧笼罩着整个镇子,人们开始相信,唯有将这“妖女”献祭,方能平息神明怒火。
于是,一天清晨,大批镇民手持农具棍棒,浩浩荡荡地涌向了江献那所孤零零的屋子。
人群踏入院门,院内一派破败萧索,桌椅积着厚厚灰尘,蛛网密布门框窗棂,昔日的整洁温馨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死气沉沉的荒凉。
江献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腐朽的门槛上,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人群,眼中空洞无物。
就在群情激愤欲要动手之际,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张开双臂,挡在了江献与人群之间。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岂有以活人祭祀之理?这是造孽!”
“刘老叔,您糊涂!”熊爷挥着手中的柴刀吼道,“不是我们要造孽,是妖女先造孽!您看看这地,再看看天,再不下雨,大家都得死!”
“我家娃已经好几天没水喝了……”
一位妇人站出来:“无凭无据,仅凭几句流言蜚语,就要烧死一个活生生的女子?人性尽失,与禽兽何异?”
两边人马激烈争执,互不相让,场面一度陷入僵持。
剑拔弩张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江献缓缓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争吵声渐渐平息。
“不必争了,”她的声音异常清晰,“这场大旱,确实因我而起。”
众人顿时哗然,震惊地看着她。
她幽幽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疑惑的脸,缓缓问道:“可曾听说过旱魃?”
“旱魃?”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刘老叔的眼睛猛地睁大,声音颤抖:“老朽……老朽好像听祖辈提起过,旱魃所到之处,赤地千里,滴水不存……”
“我便是旱魃。”
旱魃之事非同小可,镇长当日便匆忙离去,寻找真正有本事的巫觋前来镇压。
然而一连数日,镇长杳无音信,不能再等,他们只能自己举行祭祀。
——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余长雎与许忘邪的脸色阴沉如井。
余长雎紧锁眉头,对许忘邪道:“师弟,你且上台去,仔细探查那女子的底细,看她究竟是何来历,我二人方能对症下药。”
许忘邪闻言,立刻会意,身形一动,如落叶般掠上祭台。
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束缚在台中央的江献身上。她低垂着头,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已是一具空壳。
许忘邪缓步上前,轻轻抬起了手。
当手上那枚应龙骨映入江献眼帘时,她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那龙骨,嘴唇微微颤抖。
“你怎么会有……”
“我们不会害你。”许忘邪沉声道。
江献的目光艰难地从应龙骨移开,在许忘邪的脸上徘徊了许久,泪水在她的绯红的眼眶中打转,却未落下。
许忘邪心下微软,不忍再看,别过头去,纵身跃下祭台,快步回到余长雎几人面前,神色无比凝重:“她确旱魃,此妖怨念冲天,将她作为祭品,恐非明智之举。请允许我与师兄商议一番,再定对策。”
熊爷眉头一皱,不满地环视着周围因酷热与焦灼而躁动不安的村民,粗声道:“还要等到何时?”
“只需半柱香。”
壮汉还想争辩,却见许忘邪眼神一凛,沉声道:“若真急不可耐,不妨将她一烧了之,看看是何后果!”
熊爷终是勉强点头应允。
许忘邪立刻与余长雎避至一旁无人处,商议对策。
“她果真不是凡人?”余长雎低声问道。
“她乃是天神女魃。”许忘邪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女魃?!”余长雎闻言大惊,难怪应龙会将他们引至此处。
蓝叔曾与他们讲过女魃的故事,在逐鹿之战中,蚩尤凭借着无上神力召唤风伯雨师,一时间竟将战神应龙逼入了绝境,使其身受重创。
正值危亡之际,天穹裂开,女魃携无上神威降临尘世。
她以神通蒸干了雨师所召来的滔滔洪水,热风直击风伯雨师,最终在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助应龙一举击溃蚩尤。
“长雎,我们该如何救她?”许忘邪眉头紧锁。
若两人明抢,纵有再高的功夫,也绝难抵挡这上百名被绝望逼至疯狂的镇民。
余长雎目光闪烁,忽地一笑,似乎心中已有计较:“我明白了,应龙为何偏偏选中我们……不,是你。”
一番密谋后,两人重回祭祀台下。
余长雎自腰间抽出那柄泛着紫光的木剑,递予许忘邪:“去吧,此刻正是历练之机。”
随即,换了许忘邪的玄铁长剑。
熊爷粗鲁地一把揪过身旁身着巫袍的少女,催促道:“快!脱下!”
少女拿着面具巫袍,欲递予二人,余长雎微笑着示意她递给许忘邪。
许忘邪恭敬地接过面具,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戴上。巫袍穿在身上沉甸甸的,却刚好合适。
余长雎跃上祭台中央,他站得笔直,长剑直指苍穹,剑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台下人们皆屏息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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