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坐下,一江伯永已经入席了,见了我,嘴里闲不下立刻说起来:“公主,我现在可算老实了。我这一路来,老爷子是要我吃苦的。可是苦没吃到,却一连饱饱进补了好几顿羊肉。我现在看见羊就烦,再好的东西多了也是麻烦。”
我说:“怪你不多想想。”
江伯永买的数十只羊带不回上京,留在河西也颇多人嫌弃。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古人也有嫌肉多的时候。
羊比猪鸡难养,必须草水丰美,否则就掉秤掉膘。
饲养成本大大提升,价格也水涨船高,口味和营养却并无显著差别。这种肉在平民老百姓眼里很遭嫌弃。
衙门的人吃不完,分给乡民或者贱卖,却也有人不乐意。尤其是杀猪宰鸡的屠户,大家都吃便宜的羊肉,自家猪卖不出去,成本仍然是商户硬抗。
最后县衙不得不动员全体,连带官员家属,变着花样地做,甚至连着几日做梦都有涮羊肉的味道。
江伯永又欲开口为自己辩驳。左护军和副官温斩两名武将大咧咧赶到宴会。
步步生风,带着庭院中一排桂花树扑簌簌落在地上。
左护军刚好听到我们最后一段话,朗声感慨:“军中的弟兄们都分到了羊肉吃,护国公府还是阔啊。”
“好哥哥说的什么话?”江伯永听了,嘿嘿一笑,揽住他调侃,“就好像军中不给你发饷似的。”
温斩不温不火地说:“还真是不给发饷。”
江伯永愣了一下。左护军看我一眼,我点头。他说:“小公子,你还不知道,河西军的钱银让扣了。”
“军中的钱饷也敢克扣?”江伯永瞠目,难以理解。
“……军队事大,国事更大。咬死了账目对不上,有贪赃走私的嫌疑,你有什么办法。”
我隐晦提醒:“物资里,铁器可占大头。”铁器在打铁的过程中,本身就会因为含有杂质、技术落后等原因产生火耗。重量之外,纯度更是一大严查的指标。在这方面想拿捏一个转运使可太容易了,卡不死你,但环环相扣,能拖上许多个“几天”。
谈起军饷,副官的怨气是真心实意的,甚至倒起牢骚都不带重样:“上头抠门得很,发钱不爽快,拿物资抵着,尽数是些铁器。关卡审批的人又串通一气,总能咬死在数量上对不上,要清点。”
“你说有什么办法?来来回回地对数目,全都耽误了。”左护军骂骂咧咧接道,“现在饷银有一半靠公主私库和河西自种的粮收贴补。再不然将士们真的要当裤头子卖刀不可。”
“啧。这么欺负人?”江伯永眼睛扑闪着看我。
我不答话,祁战也没说话,伸手转着桌面的酒杯。
过了很久,我叹气:“种地是最不出钱的。”农业重要,但普天之下赖以富贵的基础是剥削农民,越努力,越辛劳。偏巧河西是农事重地。
一时间,整个庭席被分为了两处,老韩、县令等人的文官区域是一个欢乐交杯换盏圈儿,而军中上下坐的边角,则成了低气压圈子。
沉默了一会儿,我感慨:“河西军毕竟不似江左水师,有世家养着。铁器又在花家手里,与皇后同根同源,对军中的管控更是麻烦。以后还不知要如何受制。”
“六公主可知,上京如今的盐官是谁?”江伯永忽而认真地问道。
左护军一时不明所以,大手摸了摸后脑。
江伯永进一步解释:“六公主,既然他们敢如此还不要脸地抵赖,咱们何尝不能换个官玩玩。盐官正好有个空缺——将有空缺,上京盐业的调度一直有大问题,江左那边早想弹劾已久。你若是需要,我就能让这个位置为你留着。”
来了,这句话终于让我等到了。
“进献盐官之计”是原书非常重要的情节,甚至直接关乎祁战能否有足够的物资储备起兵攻西凉。在女主和亲之后,其实男一也上演了追悔莫及的戏码,在抢回女主这件事上,和男三难得达成了共识,所以一个带兵,一个帮着养兵。
盐铁一向是国家财政之要,皇帝赚钱的命脉。祁战啊祁战,当初你收了这样丰厚的一处家底,养几万大军,是为了追一个女人。你说怎么着?巧了。我恰好就是你要追的那个女人。
现在我需要养兵,不如就再大方一点,干脆借你的剧本再给我用用。
其实我也明白羊毛不能逮着一只羊薅,想过对其他角色下手,盐官铁官都是肥差。可铁矿事关兵戈,皇帝是不可能容忍其中与军队牵连的,势必安排在文官队列。这其中不受掌控太多,能被做手脚的环节数不胜数。
转运使和傍山太守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私人恩怨,就害得军队银钱卡了这么些天,险些出了大事。真是非常经典的“我杀死你与你无关”。
比起日后不断准备着清扫障碍,不如从另一处着手,把钱握在自己手里来。
在得知江伯永巡抚河西那天,我心里就成了这个计划,又与左护军商议了宴席的局面。
说来也有趣,本以为祁战现在对江伯永心有“好感”,理应算是我和江伯永“换了剧本”。我以为,男主一定不忍算计他的“女主”,意外的是,在饷银面前祁战出奇的沉默。
男人的爱情最终会让位于权衡利弊。
甚至,还是祁战故作为难地抛出重要一击:“盐官是个肥差。只是军中再缺钱,假公济私、从中捞油水的事情可万万做不得,行的正坐的端方能长久。”
江伯永浑然不察其中滋味,只说:“正是。所以要让六公主能够名正言顺地,以矿养军。”
……
宴席正热闹时,讯使又传口信过来:“陈国师从上京往河西来了,有些事情与公主禀报。”
讯使退下,另一边师爷起来与我们敬酒,在俯仰之间,用恰好我听得见的声音劝道:“如今河西之地引朝中虎视眈眈,陈天师离京两次至此,只怕是别有异心。”
我笑:“躲不过的防不住,防不住的害怕什么。”
陈捷自前些日回京复命,已经多日未见。太史令是京中职务,无事不往地方来,今日他赶回河西寻我,大概是陵墓的事情终于有了别的说法。
等他入席,我不急着问,推杯换盏吃到半夜。
同样推杯换盏的还有祁战与江伯永。
“别怪我,我有苦衷……”祁战一杯接着一杯不懂收敛,很快面色驼红,脑袋微沉,摇晃少许,猛地一撂酒盏,使得杯中液体激荡,液滴纷纷跳出边缘。
“六公主!”他喊我的名字,朦朦胧胧地眨着眼睛,在天地之间仔细地找我。
尽管我就坐在他手边,他还是寻觅了半天,才终于从一双筷子、一把玉壶与我这三个选项之间分清楚了正确答案。
“你醉了。”我将他已经吃进嘴角的发梢拨开,把那一缕炸毛的马尾在脑后捋顺。
在此期间江伯永哈欠连天地拦腰拉扯我腰带上的玉坠,嚷嚷着非要和玉坠上面雕刻的狐狸拜把子。
他也醉得不轻。
“六儿!你好样的!你这一出网织得好……”祁战叫道。
俗话有云,酒壮怂人胆,更无需提祁战将军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勇者。没有了理智的约束,他的言论变得分外放肆。
“……”我疯狂使眼色。
这小子快说漏了,来个人把他带走啊。
“喝酒,喝酒。”左护军拉开祁将军,又是两三壶下肚,江伯永被副官拽过去嘀嘀咕咕商量盐矿事宜。在关乎军队上下钱包的利益驱使下,小团体异乎寻常地默契。
他们配合时,老韩也来找我敬酒,师爷跟过来,扶着老韩,说:“大人醉了吧,莫要坐在这里。”
老韩泛着酒意的脸红光油亮,咂嘴,说:“什么意思?”
师爷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江小公子的位置,大人即便高兴,也不该坐错了椅子——屁股歪了要紧,脑袋昏了更要紧。”
县令把筷子碰掉了,乒铃乓啷地滚落在桌上。老韩收了笑,侧头看了师爷一眼,后者无可挑剔地笑着。老韩悻悻然挥了下手,走了。
醉酒仿佛会传染,至深夜,场面已经热闹非凡。
先是师爷吐在了一只皂靴里。另一只同款样式的靴子拿在江伯永手上,他酩酊大醉,正在拿它做凶器抽打祁战。
“大点劲,刚刚不是吃过饭吗?”
陈天师不敬礼法,作壁上观,非但不打算劝阻,反而笑得灿烂。
祁战岿然不动,一手提着酒壶,眼神悠悠向我定定看来,只说了一个“你”字,忽然睡倒下去。
我一阵头大。先去拦架,捉住江伯永两只手,没收凶器一只,厉声吓唬他,说:“不许打了。再打我就写折子和护国公告状。”
搬出护国公,他终于老实了。
我见机把他的靴子仍在地下,一指:“穿。”
江伯永嘴角含着鲜红的酒气,咿咿呀呀应着,抬腿蹬了进去,站起来一深一浅走了两步,发现只有一只左脚,并且还穿反了。
算了,管他呢。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命祁战过来,让两个人从现在起休战言和,胁迫二人不情不愿地握了手。随后侍从搀他们去各自的卧房睡下。
干完这一连串的活,我魂不守舍地坐回桌席,身心俱疲,觉得自己很像幼儿园小班的阿姨。
刚想喘歇一口气,一撩眼皮竟发现陈捷还坐在角落。
他的座次位于我身侧四尺有余,吃饭时中间坐着祁战,隔人如隔山。现在四下皆空,没有了其他宾客阻挡,我们的距离感荡然无存。
我能堪堪瞧见他整个人。悠然自处,小酌慢品。
忙了好半天,差点把他给忘了。
想到他看热闹不嫌火大就觉得此人满腹黑水,特别是这样半笑非笑地弯着眼角,惹得人心中一阵恼火。
“你笑什么?”
“臣想到一件事觉得有趣。”陈捷撑着下颚,眼睛在场上来回地扫,“假若西凉皇子与江家公子都心悦于公主,公主会作何选择?”
我没放在心上,只说:“我选什么选的?他们大活人两个,哪容得了我挑来挑去的。”
陈捷嗤嗤笑着不反驳,只说:“臣不说假话,这些都是天命所书。他们二人,若真心悦与你呢?”
我正端茶杯的手仄歪了一下,洒出一片温凉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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