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听证会的开始,法明顿.莱昂傅科又一次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她的名字被登在报纸头版,她的照片出现在《青年一代》杂志的封面,共和党人在电视节目上批评她,进步分子写文章声援她。左/派集团欣赏她的改革方案,保守主义者对她限制银行权力的行为颇有微词,充斥着对共和国政府与民主党人的怀疑的演说响彻安狄埃坦的每一条街道。
“共和国已经沦落到这样的境地,需要一个外国人才能拯救吗?为什么我们要将来之不易的自由重新交回到特权阶级的手中?资本主义的余孽会断送共和国的将来!”
初夏的天气已经开始炎热,广场中央的年轻人声嘶力竭的喊着,企图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兰妮卡坐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树荫将她整个笼罩起来。
“什么是特权阶级?”她问旁边的人。
那人也是个热心肠,或者是闲来无事,总之他为她用浅显的语言解释了演说的主要内容。兰妮卡似懂非懂的听着,努力理解那些复杂的词语。民主,共和,国际合作,国家利益。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法明顿离她有多遥远。
演讲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人群开始慢慢散去。兰妮卡掏出之前一直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看着上面十多个未接来电沉思。
最终她还是重新打了回去。
“……爸爸?”
“兰妮?啊,你准备在安狄埃坦待到什么时候?”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苍老而憔悴。兰妮卡厌恶的啧了一声,转身走到相对空旷的地方。
“我不会回来的。”她说。
“可你在大城市要怎么生活下去呢?在哪工作?住在哪?”
“这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的。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像你以前那样玩消失的。”
撂下电话,一阵莫名的烦躁浮现出来。脚边有一根断掉的钢管,兰妮卡粗暴的往上踹了一脚。
“……操他妈的。”
约瑟夫.贝宁,兰妮卡与法明顿的亲生父亲。兰妮卡和他的关系算不上太融洽——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抛下怀有身孕的妻子,带着兰妮卡离开了赫特莫德,那时法明顿还没有出生。后来他再婚了,并又有了一个孩子。在被轻描淡写的告知这一切,以及自己的母亲在那之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的消息之后,兰妮卡就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反感。她逃离了这个重组的家庭,独自前往安狄埃坦寻找法明顿。后来解放战争爆发,她听说法明顿参与了革命,于是去参了军,最终才在战场上与她相见。
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只是到处打打短工,现在借住在法明顿的房子里。兰妮卡总觉得自己欠她些什么,以前是,现在也是。因此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把这些弥补回来。
路边有一个小小的报摊。说是报摊,倒不如说是堆满报纸的桌子更恰当。兰妮卡走到它跟前,问后面一脸慈祥的女人:
“这里有没有……那种,就是那种,呃,讲政治的报纸?”
“有啊。”女人说着在桌子上翻找起来。“《安狄埃坦周报》,十五个培分?。”
兰妮卡接过那叠厚厚的粗糙的纸,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递过去。她有些费劲的念着上面的字:
“这次事件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提醒,它让参议长小姐的天真与——”
“傲慢?。”卖报纸的女人纠正她。
“……傲慢与偏执一览无余……”
兰妮卡感到有些尴尬,她贫瘠的词汇量在此刻完全暴露出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她所能的保持了礼貌和耐心。
“不好意思……请问这篇文章说的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那个女人。
“嗯?”女人眯起她本就不大的眼睛凑近看了看。“这事最近闹的可大了,参议长和联邦那边签了个什么什么协议,说只要联邦和其他国家开战我们就得出兵。据说他们马上就要起诉她,哎呀——”
“是……这样啊。”兰妮卡慎重的点头。
当然,她不会知道这件事里的复杂利害关系,也不会知道《安狄埃坦周报》是由共和党人主办。但她明白法明顿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她完全帮不上忙的那种。
法明顿这边的情况说不上轻松,事实上,在她回到安狄埃坦后的第二天,她就被以审查的名义软禁在了国会大厦,并被禁止与任何民主党内成员接触。
当调查组成员走进法明顿的办公室的时候,她正蹲在她的椅子上吃压缩饼干。
“莱昂傅科小姐。”其中一个人敲了敲门板。
“好的,好的,我知道——我会跟着你们走的,嗯?我可不想被押着走。”法明顿挥挥手,从椅子上跳下来。虽然她这么说了,但最终还是由一个调查组成员扶着她的肩膀,半推着她离开了国会大厦。
共和国最高法院,这是少有的在竣工后连法明顿都未曾踏足过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一直是归肖恩在管,法明顿对这里的好感度并不高。
最高法院的内部空间大的出奇,后方是阶梯式的坐席,前部是吧台似的主席台,应该是留给审判长与检察官的。房间中央还有一个栏杆围成的圆形空间,她被几个调查组成员簇拥着走进去,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栏杆上栓了挂锁,随后就在坐席上坐了下来。
这种被关押的状态让法明顿体会到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她回头看了看四周,身后的坐席上大多是她熟悉的面孔——克莱谛,维尔塔,萨拉萨尔,肖恩,特莱雅,两党的主要人物,国会议员,以及调查组的成员。肖恩时不时向她投来嘲讽的目光,让她的厌恶和烦躁达到了极点。
萨拉萨尔显得和法明顿一样不安,甚至比她更甚。他将笔记本上的纸撕下来,再片成一条条的,就这样把他周围的桌子堆的满满当当。这种癫狂持续了约有十几分钟,直到特莱雅和他说了几句话后,他才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亚历山大.考克斯出现在主席台后。他一出现,原本有些喧闹的会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亚历山大用犀利的眼神扫视了在场的众人,尤其在法明顿脸上停留了很久。
“这是共和国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听证会,”他说,“也是我们第一次审判一位这样的大人物。所以,各位,放轻松吧。”
坐席上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法明顿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亚历山大有些慵懒的半眯着眼睛,直到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他才用手边那本厚厚的法典用力的敲在桌子上: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各位。”
一个调查组成员宣读了冗长的证词,出示了相关的证物,随后就是漫长的讨论时间。出乎法明顿意料的是,路易莎第一个站起来发了言。
“你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为这样一个卖国贼预备役辩解?”她大声的质问克莱蒂与她身边的一众民主党人,难道你们指望她会为共和国争取利益么?”
“那又怎样?如果没有她当年做出的贡献,现在兴许还没有共和国呢。”克莱蒂冷淡的回答。
“所以,你认为她的功劳能够抵消她的过错?”肖恩用嘲笑的语气反问道。
“她的过错!要我说,你们出示的证据根本证明不了什么。”维尔塔几乎是从座位上窜了起来。
法明顿背对着众人默默的听着。她与联邦的交易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因此她无法为自己辩解,这让她更难受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直到萨拉萨尔的声音传来:
“我……我不想说什么。我对这件事……不负任何责任,也不做……任何解释。”
空气短暂的凝滞了几秒。法明顿的手在抖,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低下头以免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她知道萨拉萨尔的性格,知道他三缄其口的信条,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
你有什么可伤心的?她残存的理智在呼喊。人都是以保全自身为重的,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他是你名义上的政敌,你又怎么能指望他会替你辩护?
萨拉萨尔垂着头,回避着一切眼神接触。肖恩早在几天前就替他撰写了一份完整的发言稿,以让他知晓在听证会上应该说些什么。他抬起头,看见被锁在那圈围栏中间的法明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站在那,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哭了吗?萨拉萨尔突然没有勇气再看着她了,只好将视线移开。
第一场听证会在紧张的氛围中结束。参会者们之间的矛盾达到了爆发的边缘,每个人都满腹牢骚。
法明顿愣愣的坐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对她的软禁还没解除,但她得到了许可,可以回自己的房子里去,不过要全程受到调查组的监控。
微弱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萨拉萨尔怯生生的嗓音传进她的耳朵,触动她紧绷的神经。
“法明顿……”他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询问着她的意见,“抱歉,我……可以进来吗?”
“萨——法兰德斯!不,先等等……”法明顿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叫喊。萨拉萨尔大概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她很难保证自己能控制的住情绪。
“法明顿,拜托……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萨拉萨尔央求着她。
法明顿没有回答,于是他推开门,放轻脚步走进来,在她身边蹲下。
“法明顿,法明顿……”他仰着头,冰冷的指尖与她相触。“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很好,一切都好。”法明顿扭过头去不看他。
萨拉萨尔小心翼翼的凑上来——法明顿这幅情绪上头的样子着实是让他有些害怕。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法明顿显然是不愿意再和他交流了,他只得作罢,从她的办公室退了出去。
法明顿望着萨拉萨尔离开的方向发愣。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那么急于和这件事撇清关系。毕竟他是共和党人嘛,她尝试这样说服自己。
她很快在一天里第二次站上了最高法院的被告席,第二次任凭参会者们就怎样处置她进行深入的讨论。当然,最终他们也没能达成共识,因此对她的最终判决的宣读被推迟了。
这场持久的审判虽然没有全程对外公开,但与事件相关的报道倒是随处可见。兰妮卡站在街边,听着卖报纸的小孩子大声念着报纸上的新闻:
“——特别调查组就参议院议长法明顿.莱昂傅科出卖国家利益一案在共和国最高法院召开听证会,参会者包括部分各党派主要成员,国会议员,内阁部长,以及调查组成员。其中,部分人员被指与此事有关——”
法明顿有些颓废的躺在她的办公椅上。调查组给她带来消息,允许她离开国会大厦的范围,但禁止她使用任何通讯工具。民主党人和一部分国会议员被严令禁止与她接触,在她被软禁的这段时间里,也只有特莱雅来看过她而已。
“法兰德斯,”她告诉法明顿,“他是想来找你的。但……”
“嗯,我知道。”法明顿点头。“你们那边怎么样?奥古塔斯大概已经在准备庆祝会了吧。”
“莱昂傅科小姐。”一旁的调查员厉声打断她。
“啧,别那么火大嘛。现在最该发飙的明明是我吧?”法明顿苦笑着转向特莱雅,“总而言之,让我先一个人静静。”
“——许多人对我党重要成员萨拉萨尔.法兰德斯提出质疑,认为他参与了莱昂傅科案,在这起事件中包庇了莱昂傅科的叛国行为。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诽谤。事实上,从这起事件被立案调查以来,法兰德斯为调查组提供了大部分的证据,极大推进了案件的调查进程。我在此对那些妄想借此机会抹黑我们的民主党人与亲外分子提出警告,让共和党背锅是不切实际的。共和党最高委员会将尽其所能,维护党及党内成员的名誉与利益。”
这篇文章是匿名发表的。兰妮卡愣愣的听着那个中学生替她念着这篇报道,直到对方拽了拽她的衣袖:
“喂,女士——我可以走了吗?”
“哦……啊?”兰妮卡这才反应过来,从衣服兜里掏出五十培分的硬币递给他。“我……请问,这篇文章是什么意思?”
那个学生接过硬币揣进兜里。“这个?”他挑了挑眉,又将那篇文章扫了一遍。“总之就是说,法兰德斯提供了莱昂傅科案的证据,这说明他和这事没多大关系……大概,是这样吧。”
“法兰德斯……是谁?”
没有人回答兰妮卡。那个中学生已经消失在人流里,兰妮卡一动不动的站在街头,像是在思考问题。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特莱雅说着,递给法明顿一份文件。那文件约莫有五厘米厚,法明顿扫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着“实用烹饪诀窍”。
“这是……”她显然有些不解。
“给你解闷用的。”特莱雅解释道,“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可以看看。”
“……好吧。”
“那好。我告辞了。”特莱雅如释重负的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房间。
调查组的人也跟着走了出去,在门外的走廊上徘徊,法明顿时不时能听见他们谈笑的声音。她百无聊赖的玩弄着特莱雅带来的书,却在中间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从那叠文件中间掏出来了一台小型通讯仪。
这种通讯仪现在已经见得不多了,没有花里胡哨的功能,只有九个按钮与一根天线。只要输入对应设备的通讯码,它就可以实现和对方的设备通话。
特莱雅大概是动用了她在国会的权力,才躲过调查组将这玩意带进来。法明顿开始有些佩服她了。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输入了兰妮卡的手机通讯码。
“接电话,兰妮卡,接电话,拜托……”她小声的祈祷着,在屋里转来转去。
好在兰妮卡并没有辜负她——当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时,法明顿惊喜的吸了一口气:
“喂……你是?”
“我是法明顿,听得见吗?”
兰妮卡听上去和她同样震惊,紧接着追问她:
“你是怎么……”
“嘘,不要声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联系你了。”法明顿压低了声音,用难以违抗的命令语气说。
“你那里怎么样了?”
“一般般咯。你那边一切都还好吗?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暂时还没有。”
“那就好……无论是谁来问,都不要告诉他们我和你的关系,明白吗?否则你可能会有麻烦的,我现在——”
“哦哦哦,亲爱的参议长莱昂傅科小姐——您在做什么呢?”
一个带着挑衅意味的男声传来,随后一切声音都被拉远了。兰妮卡被吓了一跳,她没敢说话,只是默默的听着。
法明顿隐秘的把那台通讯仪踢到了桌子底下,随后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奥古塔斯先生。”
肖恩缓缓的踱进屋子里,用余光扫过房间里的东西,最终又死死盯住了法明顿。
“怎么样,您喜欢住在自己办公室的感觉么?”他戏谑的问道。
“还凑合。”
“那就是说,您还挺喜欢这样?”
“我讨厌凑合。”
肖恩小幅度的挑了挑眉。“是吗?”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直说了吧。法明顿.莱昂傅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肖恩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兰妮卡紧张的握紧了手里的手机,却一点声音也没敢发出来。
“什么叫什么目的?”法明顿回问道。她先前担忧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时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你一直在拖时间。”
“何以见得?”
“不然呢?你的支持者们自从调查开始以来一直在尝试混淆视听,用一些搞笑的手段,企图让对你的最终判决来的晚些。你不会真觉得这有用吧?”
“这就是无中生有了,奥古塔斯先生。”
肖恩冷笑了一声。“无中生有,”他重复道,“你是这么认为的?让我告诉你吧,我们掌握的证据很充分——而且你有动机,就是这样。”
“我?”法明顿突然笑了出来。“我又怎么啦?”
“你还笑得出来?怎么,你还在期待法兰德斯能替你说话啊?”肖恩似乎被她的态度刺激到了,声音瞬间提高了一个八度。“我们起诉你的证据就是他主动提供的,你居然还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什么?”法明顿的嗓音软了下来,电话另一头的兰妮卡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所以说,真的是这么回事?法兰德斯,他给你们提供了那些证据?所有的?”
“把你那副受伤的样子收收吧,你亲爱的法兰德斯说出了一切,同时使自己逃脱了审判,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你可能会觉得不公平,觉得失望——但事实就是这样,莱昂傅科。”
“你们,”法明顿刻意拔高了音调,颇有做最后挣扎的意味,“你们把这些告诉我,不怕我录下来吗?”
肖恩没有马上回答。他上前两步,几乎把法明顿逼到了墙边,随后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
“我知道你没有。”他说。
兰妮卡听见一声很响的声音,有人把门一把甩上了。随后是悉悉索索的响动,法明顿把通讯仪从地上拾起来。
“你都听见了?”法明顿问。
“嗯……”
“那——算了,无所谓。啊,让你听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既然你这么说……好。我保证。”
法明顿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那就好。”她说。
兰妮卡盯着手机屏幕出神。萨拉萨尔.法兰德斯,她已经听到这个名字很多次了。
“你亲爱的法兰德斯说出了一切,并使自己逃脱了审判,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她想起在电话里听到的这句话。这位法兰德斯先生必然是做了什么,她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她可以猜到这一点。
“那个……你们说的……法兰德斯……”她试探着提问。
“……怎么了吗?”
“你认识他吗?”
“嗯,是啊?”
“他……做了什么事吗?”
“你问这个干吗?”
“你是不是不方便告诉我?”
“倒也……不是……哎呀,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是很重要的事吧?”
“兰妮卡!”法明顿尽可能克制的喊了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已经够心烦的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提他了,让我专心把麻烦处理完,好吗?”她少见的歇斯底里起来,对着兰妮卡说了一通话。
“……好的。好的。”兰妮卡说。
法明顿把通讯断了,于是屋子里又重新恢复了寂静。法明顿抓狂的四下张望着,寻找着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
她能理解萨拉萨尔想要保全自己,毕竟他本来就是被迫参与这些事的。但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主动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肖恩他们,甚至还主动提供证据。
萨拉萨尔.法兰德斯,你究竟想干什么?法明顿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责怪萨拉萨尔的想法,她只责怪自己太过愚蠢。
萨拉萨尔,那个温和的,感性的,优柔寡断的,与世无争的萨拉萨尔,她不相信他会那么做,但……
她相信肖恩的话。她确实讨厌他,但她不认为他会拿假信息来刺激她。
……法明顿啊法明顿,你真是太傻了。
夜晚已经降临了,参议长蜷缩在她的办公椅上,闭上眼睛。生活总要继续,她总要为自己的天真轻信付出代价的。
兰妮卡躺在沙发上。法明顿的反应让她一直难以释怀——她不是那种很情绪化的人,虽然她总是看上去情绪高涨,但在干正事的时候,她从不感情用事。兰妮卡从未见过她这样义愤填膺的样子,她和法兰德斯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她想。
就这样躺了有十几分钟,她突然一跃而起,披上那件洗的发白的防风外套。
到街上去!一个声音告诉她。她一把推开公寓的门,下楼,然后冲上已经有些冷清起来的街道。
“喂,”她一把拉住一个孩子的衣领。那孩子只到她的胸口高,瑟瑟发抖的抬起头看着她:
“女士……?您有……什么事吗?”
“萨拉萨尔.法兰德斯,是谁?”
“这……我不明白……”孩子说,“他是……我们的财政部长啊?他最近不是挺出名吗,据说他也参与了参议长那个案子——”
“他在哪?”
“呃,我怎么知道……如果是工作时间,他肯定在财政部啊?”
兰妮卡终于松开了那孩子的衣领,用一种可怖的眼神盯着他。
“……谢谢。”她说。
随后她头也不回的走了,把路人的惊愕与猜疑都丢在脑后。
她心里有一个大胆的,危险的想法。既然法明顿想让自己干干净净的,那么就由她来干那些脏活。——如果这样能作为对先前种种事情的一些补偿,她愿意这么去做。
那一晚兰妮卡睡的很好。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出了门。
她穿过街道,穿过小巷,来到那个她曾经站过的广场。地上那根损坏的水管仍然在那,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弯腰握住它的一头,稍稍加上点力气,便让它断了和地面最后的联系。
兰妮卡把水管拿在手里掂了掂。有点分量,上面带着一层铁锈,散发着自来水的难闻气味。她用长大衣裹住它,伸手拦下街边的一辆出租车。
“我要去见财政部长。”坐上出租车的后座时,她对司机说。
“财政部长……你是要去政务院?”司机疑惑的回头问她。
“就去你说的那里吧。”兰妮卡说,同时不自然的拉了拉衣角。
出租车停在共和广场,兰妮卡丢给司机一张二十五培的钞票:
“不用找了。”
政务院的规模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财政部大楼的位置。
站在高大的门厅前,她抱紧了怀里的水管,像是怀揣着一个肮脏的秘密。
自信一点,兰妮卡,不要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她这样提醒着自己,昂首阔步踏上财政部门前的台阶。
“您要去做什么,女士?”一个安保人员拦住她。
“我要见财政部长。”兰妮卡回答。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女士。”
“我有信息要交给他,”兰妮卡说,她想起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名字。“是……奥古塔斯先生让我来的。”
奥古塔斯的名字比兰妮卡想象的有用,又或者是那个安保人员本来就没对她产生怀疑,总之她成功的进到了财政部大楼里面。
一楼的墙面上画着建筑内部的布局图,为了照顾视障人士而增加了语音导览系统,这也使得兰妮卡很快就找到了财政部长的办公室。
她乘着电梯上到三楼,走在铺着华丽地毯的走廊里,最终停在走廊尽头的门前。
萨拉萨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兰妮卡于是毫不顾忌的推门走进去。
“您……呃,您是谁?”
萨拉萨尔并没有对这位陌生的访客提起多少警惕。他察觉到了她身上怪异的杀气,但他仍然尝试着表现的友好一点。
只可惜兰妮卡不是这么想的。萨拉萨尔没有得到回答,不速之客从风衣底下抽出一根水管,照着他的头顶挥过来。
萨拉萨尔躲开了这一击,水管砸在他的桌子上,在它的表面留下一个坑洞。他有些恼火了。
“您到底要做什么,女士?!”他退到办公桌旁边,扯着嗓子问,“麻烦您立刻离开我的办公室,要不然——”
他的手指在桌子底下摸索着紧急呼叫按钮。兰妮卡也许看出了他的小动作,也许没有,总之她没有说话,再次抄起水管对他发起攻击。
萨拉萨尔不认为自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文弱书生”。他的父亲不是没教过他防身的手段,虽说他很少练习这项技能,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突然扛着水管冲进他办公室还对他一阵猛砸的闯入者,他有自信能够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但他显然低估了兰妮卡。兰妮卡不是街头那些辍学后整天叼着捡来的烟头的小混混,至少在实力上,她比那些人要强。她参加过志愿军,自然也遇见过比萨拉萨尔更难对付的人。
于是这位前志愿军成员很快占了上风,控制住了财政部长,随后照着他的后腰就是一下。
萨拉萨尔仍然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着他下死手。他不是个喜欢找麻烦的人,除了一些好事的民主党员,他不觉得会有谁那么反感他——当然,可能还有个法明顿,但他不希望她真的那么想。
幸运的是,他很快就不用想明白了。当兰妮卡的水管带着极大的动能劈过来时,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好疼。
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几乎就是一个瞬间,他丧失了对一半身体的控制权。他开始本能的挣扎喊叫,即使他发现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腰以下的任何部位。
兰妮卡绝对是动真格的。在对方已经陷入了半瘫状态之后,她仍然没有停下来。你无法奢求她仍能保持理智,事实上,从她推开那扇门开始,她的理智就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场暴力行为的受害者已经躺在那里任她下手,当然,即使他想躲开甚至反抗,他也做不到了。兰妮卡的攻击毫无章法,可以说她完全相信重力,任凭那根水管落在萨拉萨尔的胸口或是背后,直到她发现它的末端沾着鲜红色的液体。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鲜明的颜色刺激了她,她于是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给两个人都留出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我要,让你,付出点,代价。”她断断续续的说。“你,你以为,出卖了法明顿,你就,安全了吗?”
萨拉萨尔沉重的呼吸着,听上去像是破旧的风箱。兰妮卡虽然停手了,但要他拖着控制不了的下半身逃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更让他绝望的是,腹腔里传来的钝痛让他猜测自己受了内伤,有血从他嘴里滴下来。他自己的血!
你在……说什么啊?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想这么问眼前的人,但从他嘴里传出来的只是不成语句的求饶。
他不擅长忍耐,骨折和内脏受损的痛苦兴许足以让他晕过去。但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不断分泌的肾上腺素强迫他保持清醒。他的消化系统在这样可怕的的刺激下开始痉挛,但他只能吐出来大滩的血,留下满嘴的铁锈味——搞不好他还吸进去了一点。身体上的痛苦与心理上的屈辱叠加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开始湿润了。
兰妮卡审视着地上的萨拉萨尔。他的个子并不算高,缩在墙边就显得更小了。他的胸口仍在起伏,这说明他还没有死,但也仅仅是没死而已。她一只脚踩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面朝着天花板,这才发现他在哭。
“咳,你……”
萨拉萨尔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在持续的呕吐中和呻吟叫喊中已经开始嘶哑了。他尽力吐掉嘴里的血,直勾勾的盯着兰妮卡,将破碎的字符颤进空气:
“你,到底……是谁啊?”
兰妮卡把重心向前移了些,同时在萨拉萨尔的肩膀上施加了更大的压力,这让他无声的呜咽了一句。
“法明顿.莱昂傅科,”她说,“她是我妹。”
法明顿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醒来,长时间这样坐着让她的后背和腿都有些发麻。这是她在国会大厦度过的第三天,她的心里有些奇怪的预感,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有人敲响了她的办公室门,她欣慰的听见了乔丝琳的声音:
“莱昂傅科小姐?”
“乔丝琳?!你怎么……”
乔丝琳推开门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叠文件。
“我是来说正事的,莱昂傅科小姐。”她说着,把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
“您让我们去查的那些事情,国会调查组已经把结果发来了。”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说?”
“您会知道的。”乔丝琳翻开文件的第一页,“麦克.普瓦科斯,是格林多瓦人,海伦顿案之后携赃款款潜逃,化名为弗洛德.洛克斯沃普,一直在特兰西山谷活动,直到一个多月前被人枪杀。而斯蒂芬.马登博勒……”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化名,埃弗拉.麦克维尔。对卷走所有赃款的普瓦科斯怀恨在心,在全佩黎塔斯寻找他的踪迹,最终在特兰西山谷将他杀害。当然,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在两年前与几位联邦共和党?成员勾结,持续从党内成员处获得信息,后来为了掩人耳目也注册了党籍,终于在特兰西山谷找到普瓦科斯。兴许是为了恐吓他,马登博勒在特兰西山谷制造了多起命案。迫于压力,普瓦科斯出面与马登博勒商议,两人掌控了特兰西山谷的政治与经济大权,背着市议会收取不存在的税务,强迫居民签订劳动合同,买通司法机关工作人员,诸如此类,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但马登博勒从来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普瓦科斯——在得知维克托.格兰艾尔德开始调查普瓦科斯之后,他又一次逃跑了——这个逃跑应该打个引号,事实上,他一直隐藏在山谷周围。当然,他成功了,他最后还是杀了普瓦科斯。”
“国会调查组借用了您的名字,莱昂傅科小姐。他们搞了一张假搜查令,先是控制了他在市议会与司法部门的同伙,再从他们那里套出了马登博勒藏身的地方,最后我们把他给抓到了。他倒是没有掩饰什么,把很多事都跟我们说了,还说什么‘我活着就是为了除掉那两个混账叛徒’。至于为什么是‘两个’,这个我们也无从得知。哦,对了,他现在被关押在坎达克利斯市安保总局。”
“您问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最后乔丝琳说,“因为马登博勒是共和党人,莱昂傅科小姐。”
“你们有公开过这些信息吗?”
“还没有。这件事涉及到很多敏感对象与历史问题,我们决定先来问您的意见。”
法明顿释怀了。她长舒一口气,仰倒在她的椅子上:
“乔丝琳!这就是为什么我欣赏你。——带我去见奥古塔斯,就现在。”
之后的事情是令人愉快的,至少令法明顿愉快。
她来到肖恩的办公室,并成功让后者震惊了一瞬。
“哈,莱昂傅科!你居然还能这么精神的离开那个房间,真是恭喜。”肖恩说。
法明顿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那是当然,”她说着,把那叠文件甩在肖恩跟前,“我为您带来了好东西。”
“一位共和党人,勾结前境外间谍,在共和国的土地上搞**独裁,多次犯下命案,而共和党最高委员会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结果,您还满意吗?”在肖恩读完文件之后,法明顿问。
“默许?”肖恩死死的盯着她,“你凭什么说我们默许?最高委员会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法明顿丝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您是这样认为的?可惜啦,我们有证据,您可没有。”
“那……那只是部分成员的个人行为,是他们选择了与马登博勒同流合污——”
“您要怎么证明呢,先生?”法明顿说,“现在真相由我们来定义了。”
肖恩直视着法明顿的眼睛,在心里默默的向她抛去人类发明的所有用来辱骂的词汇。最终他将手上的文件放下:
“……你想要干什么?”
“您认为呢?”法明顿反问他,“您还有时间,奥古塔斯先生。”
肖恩的右手攥紧了。他看看法明顿,又看看她身边的乔丝琳。
“我真是低估你了。”他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法明顿一脸轻松的回答。
“我还能提个条件吧?”肖恩妥协的向后躺倒在椅背上,“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三个人知道?”
“对我而言,它只是筹码,用之即弃。”法明顿说。
当参议长和她的助理离开司法部时,所有人都能看见她那胜利的微笑。她们在一众惊愕与疑惑的目光中回到国会大厦,却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等待着她们。
“莱昂傅科小姐……”莱娜.斯图尔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忧伤。她不安的扯着披肩的一角:“法兰德斯先生想见您。”
“为什么?”法明顿脱下外套,坐回到她的位置上。
“他,他出了点事……呃……我不好说,但他受了很重的伤。他醒过来之后跟我说,‘你要是真想做点什么就把法明顿找来吧’。所以我来找您了。”
法明顿猛的回过头。“等等,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感到难以置信。
“您……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好……”莱娜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似的。“我……抱歉,莱昂傅科小姐。”
“哦,那……”法明顿拍拍她的肩膀,试着让她冷静点,“他现在在哪?”
虽然法明顿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在医院的特殊病房见到萨拉萨尔的时候,她还是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嘿,有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转向站在一旁的人,萨拉萨尔的主治医生。“费提斯博士?”
费提斯低着头在手上的纸上写字。“腰椎损伤,”他说,“几处小的骨折,外加轻微的内脏破损。我们给他上了呼吸机好让他感觉舒服点。好消息,他死不了。坏消息,他可能会瘫痪,即使没瘫也多少会影响活动,还得要看他的恢复情况。”
“法明顿.莱昂傅科!”萨拉萨尔,大概是一直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用从未有过的激动语气吼道,“你他妈还知道来啊?”
费提斯十分识趣的离开了房间,以给这两个大人物一点交谈的空间。
“法兰德斯?”法明顿不明所以。她走到病床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怎么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萨拉萨尔听上去很委屈,“你问我!我差点就死掉了,不,我真的以为我会死掉!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个姐姐?”
“什么啊,你在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她来把我打一顿,还用的是一根水管,有那么长!”萨拉萨尔开始哽咽了,他费劲的举起手比划着。“你知道那有多疼吗?哈啊,我一下子就动不了了。那么长的水管!砸在人身上!我**的法明顿!”
法明顿抓住他的手腕,好让他不要再乱动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说,“我没有指使她做这种事情……我……我不知道……”
“你要让我怎么办呢?我现在除了疼什么感觉都没有。我要是瘫痪了该怎么办?我才二十五岁啊,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法明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拍打着他的手背,尽量温柔的和他解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替她像你道歉,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上一次见到萨拉萨尔时,他还活蹦乱跳的,现在他却面临着落下终身残疾的风险了。无论对谁来说,这样的打击都是巨大的。
这不应该是她的错,但这件事因她而起。想到这里,她也开始不由自主的悲伤起来。“法兰德斯…”她带着哭腔说,“我,我很抱歉,但……我该怎么赔罪才好呢?你,请你随意处置我吧!只要能让你感觉好受点,我都可以接受……”
法明顿说这话时,握着萨拉萨尔的右手。他的手冷冰冰的,感觉像捏着一块塑胶。
“喂喂,真是的……你哭什么啊?!”萨拉萨尔无奈的叹气。“算啦……这种事情,你也没办法吧。啊,刚才吼了你几句,抱歉。”
“呼……”法明顿深呼吸了一次,以平复自己的情绪。“不管怎样,既然你成这样了,我会负责的。”
“负责……?但是——”
“你家里人,呃,都不在安狄埃坦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会让乔丝琳去帮你的。”
“霍尔小姐吗?!”
“是啊。啊,我会来看你的……如果你经济上有困难,我也会尽量帮忙……”法明顿的眼神很诚恳,坚定的像是要去参军。萨拉萨尔微妙的瞟了她一眼。
“不过,你很忙吧?——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他问。
“我?啊啊,奥古塔斯准备撤诉了。”
“撤诉?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做了点小小的交易……这你就没必要知道了,好好养你的伤吧。”法明顿说。
她在病房了坐了很久,直到费提斯过来让她离开。
“法兰德斯先生需要安静。绝对的安静。”他这样告诉她。
“哦,那好吧。”法明顿耸了耸肩。她回味着短短几天里她所经历的一切,惊讶的发现这起轰轰烈烈的事件就这样平淡的结束了,而萨拉萨尔居然是其中唯一的受害者——起码在物理意义上是。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国会大厦出发——去收拾暴风雨后的残局。
(注:1,标题为调侃。格式上模仿水门(water gate),以表明该事件的丑闻性质。
2,Lani,兰妮卡的昵称。
3,货币单位。一百个培分等于一培。
4,insolent。兰妮卡以为是innocence。文盲的痛。
5,即FRP,共和党的全称。民主党的全称为“社会民主党”(S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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