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李修俄确实照着苏扶的吩咐派人去请了大夫,然后就离开将军府去了京郊大营。
那大夫也确实来了,只不过白露把人给赶走了。
崔华其实很排斥萧衡这次莫名其妙的赐婚,一来是担心借赐婚在身边安插眼线,二来是对这位公主的身份很不满。虽然萧衡把她认作妹妹,赐封公主,可到底不是皇族血脉,甚至连官宦小姐都不是,只是一个不知底细的宫女。
他崔华这些年在沙场拼死拼活,自然是有保家卫国的奉献精神,可谁还没点私心。尤其是像他这种从底层拼杀上来的,勤勤恳恳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成了大将军,本以为可以成为人上人,迎娶世家千金,结果萧衡给他赐婚了一个宫女。
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最后娶了一个宫女。
若是史官下笔无情,他怕是要被后世之人嘲笑千年。
圣旨已下,这个亲不成也得成,崔华憋着一肚子火,不能朝萧衡身上撒,全部化为了对这位宁洛公主的厌恶。
也正是这种苦闷不能向外人说,崔华只能跟贾亭西在家中发了几句牢骚,却被白露无意间听到了。
因此,白露觉得凭借崔华平日里对待下人的宽仁之心,再加上对宁洛公主的厌恶,等他回来看到自己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一定会更加厌恶宁洛,进而与之爆发激烈的冲突,这样算来也算是替自己出了口气。
可惜的是,白露没等来将军,先等来了阎王。
她到了第二日中午便发起高烧,半张脸又红又肿,同屋的小姐妹要去请大夫,白露依然坚持拒绝。到了第三日早上,众人醒来发现她整张脸肿的像猪头,脸色乌青,与她交好的小满上前推了推她,发现她的身子早已僵如枯木。
苏扶不以为然,道:“死了一个丫鬟而已,再买一个就是了。”
吴妈妈心头一颤,暗道:这姑娘小小年纪,心性怎会如此凉薄。
但她毕竟年老稳重,不会像府上一些年轻不懂事的丫鬟,仗着崔华大度,蹬鼻子上脸,她可不敢当面顶撞主子。
吴妈妈道:“将军不在府上,这后事该如何料理?”
苏扶道:“这种小事何须惊动将军,从账房拨些银子打发她家人就是了。”
吴妈妈道:“白露是将军从人牙子手上买下来的,将军不忍心看这小姑娘在人牙子手上受苦,被那人牙子多要了一百两银子才把她买下来,所以她没有家人。”
苏扶道:“那就给她打口好棺材,再请个风水师父给她寻个好地方。”
崔华在大营多待了几日,见汤臣的人安分了许多,没有再越界闹事,便打道回府了。
他一到家,就听说了白露的事。
崔华看着白露的尸体,想起那天把她买下来的情景。原本是想解救她脱离苦海,没想到却葬送了她的性命。
一群丫鬟把崔华围在中间,细数这几日苏扶的种种恶行。
什么洗脸必须用金盆,泡好的茶水必须把茶叶撇去另加蜂蜜,吃肉必须是当天现宰的,稍有不如意就打骂下人。
苏扶这边听说崔华回来了,激动的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到脚都发酸了,也没见崔华过来看她。
她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凭借直觉,苏扶找到了那间屋子。
此时,丫鬟们还在七嘴八舌的控诉苏扶,丝毫没有意识到苏扶的到来,直到有个丫鬟受惊喊了一声“公主!”。
一瞬间,众人同住嘴,房间内寂静的有些可怕。
苏扶走进人群,众人纷纷躲避,给她让出一条路。
当她看到人堆里的崔华时,阴郁的脸上瞬间泛起了笑意,眼睛里都笑出了星星。
如果不算新婚之夜乌漆麻黑看不清脸的那次相见,这是苏扶第二次见崔华,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剑眉星目,明媚如春阳,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崔华此刻愤怒的表情。
崔华尖锐的目光直直盯着苏扶,道:“你为何要杀她?”
苏扶一怔,不明白为什么崔华一上来就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质问自己,而且还是为了一个丫鬟。她道:“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不争气死掉的。”
崔华大怒道:“你不拿金钗伤她,她怎会死掉!”
苏扶道:“你居然为了一个丫鬟吼我!”
崔华道:“她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姑娘,因为你死掉了,你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苏扶道:“她美丽!难道我不美丽吗?”
崔华无语,无奈地摇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苏扶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为什么要帮着别人说话!”
崔华彻底无语,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一个丫鬟看崔华气成这样,忙走向前给他倒了杯水,还没递到崔华手中,被苏扶一掌打翻。
苏扶道:“你这时倒是勤快,她夜里发烧的时候你怎么不来上报去请大夫?”
那丫鬟小声说道:“白露不让请大夫来。”
苏扶对着屋子里这群看热闹的丫鬟大骂道:“都滚出去!”
丫鬟们齐刷刷都退了出去,崔华有些错愕地看着苏扶,居然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她刚才的样子还真有点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军。
崔华把头一扭,不再看苏扶,心道:“崔华啊崔华,你怎么还欣赏起她来了?”
两个人都各自生着各自的气,谁也不理谁。
不多时,寿材铺掌柜的亲自上门,道:“方才府上来人说需要一口上好的棺材,小店……”
他话没说完,被苏扶打断道:“现在不需要了,你回去吧。”
眼看到手的生意黄了,掌柜的忙解释道:“这口棺材原本是城北卢员外给自己定,前两天我看他六十大寿的时候精气神好的不得了,估计一时半会用不到。这可是上好的柏木棺材,您老人家要是还嫌不好,我那还有一口楠木棺材。”
苏扶本来就没多少耐心,被他这一顿输出,更是心烦,吼道:“滚呐!”
好巧不巧,风水先生也在这个节骨眼赶到,他道:“贫道乃是……”
苏扶道:“你也滚!”
二人被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但碍于将军府的威严也不好骂回去,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崔华追出门外,拦下两人,道:“刚才的事情得罪了,二位别往心里去,还是按之前说的那样,上好的棺材和上好的风水宝地有劳请二位费心安排一下。
掌柜的道:“将军,刚才那位是将军夫人吧。据老朽的人生经验来看,夫人说买,老爷说不买,那大概率是买的,夫人若说不买,老爷说买,那大概率是不买。您先回去跟夫人商量好了,我再把棺材送来。”
崔华道:“不用跟她商量,我做的了主。”
掌柜的道:“将军到底是新婚,等过个两三年您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不怕,不怕!”风水先生道:“贫道这里有一张符,专治母老虎,价钱嘛也不贵……”他低头在胸前的包袱中翻找出一张纸符,再抬头时,看到的却是崔华离开的背影。
掌柜的笑道:“他们府上的事,可不是一张纸符就能解决的。”
风水先生道:“自古以来,男为阳,女为阴,男为天,女为地,你说这怎么天地颠倒,阴阳不分了呢?”
掌柜的道:“世间夫妻相处之道无非三种。一者举案齐眉,譬如梁鸿孟光,二者男为女纲,譬如我的邻居张三,打老婆如同家常便饭,三者女为男纲,譬如荣福公主和汤驸马,以及……”
他一个眼神瞟向将军府,风水先生秒懂。
风水先生道:“汤驸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怕公主倒是情有可原。可崔将军行伍出身,有的是力气,怎会怕一个柔弱女子。”
掌柜的道:“新婚不到三日就杀了府上的丫鬟,你觉得这位公主有多柔弱?多半是这丫鬟跟将军有一腿,被公主知道了,所以就拿金钗划破了她的脸,边划边说'让你勾引我男人!让你勾引我男人!',后来丫鬟高烧病重,公主冷眼旁观还不让请大夫,活活把人给熬死了。所以我说,这趟钱不好挣,搞不好落得跟那丫鬟一样的下场。”
风水先生听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恍然大悟道:“哎呀!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今日幸亏遇到老先生,不然我还想着再去争取一下这笔生意。”
掌柜的摆了摆手,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今日挣不到还有明日,可若是今日丢了性命,那就没有明日了。”
这边崔华进得府内换来贾亭西,道:“亭西,你去外面买口上等的棺材,把白露发送了吧。另外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家人,到时候给他们些补偿。”
贾亭西记得西市窄巷内有一家寿材店,他按照印象中的路线,果然找到了这家店。
“掌柜的,上等的棺木有现成的吗?”
店铺掌柜忙放下手中记账的笔,迎了上来,道:“有!有!客官想要什么材质的?”
“楠木的有吗?“
掌柜道:“有倒是有,不过就是价格贵了点。”
“多少钱。”
“小店只有中等品质的楠木棺材,价格嘛也算公道,一百六十两一副。”
贾亭西犹豫了片刻,咬咬牙道:“订了!”
“好嘞!”掌柜忙拿起笔开始记账,道:“先交五十两订金,等棺材送到再补余款,敢问贵府何处?”
贾亭西道:“将军府。”
一听这话,旁边正在叠纸钱的老板娘警惕起来。
掌柜道:“哪个将军府?”
“哪个将军府?咱们大梁还有第二个将军府吗?当然是崔将军府了。”
掌柜难为情笑道:“大人勿怪小人愚笨,容我再多嘴问一句,是崔明将军府上还是崔华将军府上?“
贾亭西道:“崔华大将军府上。”
掌柜道: “好好好,大人稍安勿躁,待我记来。”
“哎!老张!“老板娘摆了摆手,示意掌柜的过去。
张掌柜一边埋怨一边朝老婆走去,道:“这正忙着呢,你添什么乱呀!”
老板娘道:“你赶紧把他打发走,这笔生意不能做。”
张掌柜道:“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老板娘道:“刚才我去郝掌柜店里转了一圈,听她老婆说崔华将军府上今天早上死了一个丫鬟。”
张掌柜点了点头,道:“这不正好他们府上来我这买棺材来了吗。”
老板娘道:“你猜那丫鬟是怎么死的。”
张掌柜道:“嗐,管她怎么死的,只要断了气那都得来买棺材不是。”
说罢就要往外走,老板娘一把将他扯了回来,道:“这个小丫鬟是个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这公主刚过门,她就跟崔将军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我知道了,是爽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掌柜激动的笑声中透着点猥琐,突然看到老婆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善,笑声戛然而止,道:“开个玩笑。”
老板娘继续说道:“公主撞破了他们的丑事,怒火中烧,命人把那丫鬟打了一顿还不解气,就拿金钗刺破了她的脸,边刺还边说'小贱人,敢勾引我男人,活腻了吧!',打完就把人扔院子里了,夜里头寒凉,受了风寒高热不退,还不给请大夫,活活把人给折磨死了。”
张掌柜仔细琢磨了一下,这笔生意确实不能做。
“掌柜的,五十两订金放这了,你待会记一下账。“贾亭西见张掌柜离去多时也不回来,便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转身离去。
张掌柜拿着银子忙追出来,道:“大人,刚才是我记错了,那副楠木的棺材已经订出去了,这银子您还是拿回去吧。”
贾亭西没有去接那锭银子,他道:“楠木的没有了就用柏木的吧。”
“柏木的也没有了。”
“那就随便什么木的都行。”
“什么木的都没有了。”
张掌柜一系列拒绝行云流水,不带一秒犹豫。
贾亭西察觉出一丝猫腻,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张掌柜把银子硬塞给他,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最近死的人太多了,业务繁忙,棺材有点供不应求。”
贾亭西一脸愁容回到府上,对崔华道:“我把整个上京的寿材铺都跑一遍了,一口棺材都没买到。“
崔华道:“怎么回事?”
贾亭西支支吾吾地道:“人家一听说是将军府的,都不愿意卖给我。”
崔华不用多想,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情况。
他命人前去把吴妈妈叫了过来。
“吴妈妈……”崔华顿了顿,那几个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还是没说出口,只用了一个“她”字来代替。
“她……有没有吩咐过你做什么事情?”
“她?”吴妈妈试探着问道:“是公主吗?”
见崔华没有否定,吴妈妈接着道:“有的。公主吩咐我把早上洗脸的乌木盆换成金盆,咱们府上又没有现成的,临时买也来不及,后来还是李大人从他府上送过来一个。还有就是公主嫌弃房间太单调了,命我去……”
“吴妈妈,不是这些。”崔华道:“刚才我让亭西去外面买棺材,那些商户一听说是将军府的都不肯卖。”
吴妈妈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道:“公主从回去就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什么也没做。”
“这就奇怪了。”崔华更加疑惑了,为什么没人肯做这笔生意呢。
吴妈妈道:“奴婢倒是有个主意。”
“你说。”
“我觉得这件事将军就不要再管了,您越管,事情只会越乱。您不如去军营住两天,这尸体放不了几天就会有味道,到那时,公主也不会放任不管。”
“她若是真的撒手不管呢?”
“不会的,那寿材铺的郝掌柜和风水先生原本就是公主命人前去请的。还有……”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说了,道:“原本公主是请了大夫的,是白露不肯让大夫瞧,才会……”
崔华眼帘低垂,似是有所触动,自嘲道:“我反倒要躲着她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