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你们每个人都在疑惑,为什么突然要来到这?”
川药听见最前面的人如是说道。
心,猛地一跳。
事情还要从前几日说起。
日子像混杂着泥沙的河水,带着茫然、惊恐和一丝变化,缓缓向前流淌。
街上依然冷清,但那些运送秽气的推车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个招工告示。
川药又去干过几天零活,搬砖、筛沙,这是她熟悉的工作,工钱依旧是那轻飘飘、花花绿绿的纸片,但她已不像最初那样惶恐,甚至能学着别人,在杂货铺时笨拙地捻出几张。
这天,她蹲在街角啃一个杂粮窝头,听见几个刚下工的女人聚在一起,神色激动地议论着什么。
“……真真是开了眼了!那话说的……”
“可不是!以前哪听过这些?”
“就是没太听懂后面那些弯弯绕绕的……”
“哎,你们说,她说的那个……那个‘国’……真的能成?”
最后是共同的一声低叹:“真大胆啊!”
川药听得心痒难耐,凑近了些,忍不住插嘴:“她们……又干啥了?”她用“她们”指代那些掌控着由礼县的人,语气里带着敬畏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归属感。
女人们见川药过来,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每个人都想把自己听到的震撼感受倾倒出来:
“哎呀,就是讲课!那个顶顶大的大人亲自讲的!”
“对对对,在刘老爷家的大院子里!那阵仗……”
“说了好些话,什么为啥来由礼啊,为啥要那样……这样……”
“还有咱们以后的日子……”
可她们东一句西一句,激动得语无伦次,川药听得云里雾里,抓不住重点。她拉住一个稍微年长的:“婶子,到底讲啥了?给我说说清楚呗?”
那婶子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最终也泄了气,无奈地摆摆手:“哎哟,这……这真讲不出来!那话吧,听着简单,可意思……意思太大了!等你听了就知道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们那片了!”
听课?
这对川药来说,是比工钱更稀奇的事情。由礼县是有过读书人,可那都是考科举的老黄历了,离她这样挣扎在泥泞里的人十万八千里。
读书?那是老爷们的事。她们这些人,连想都没想过。
没过几天,通知果然来了。地点定在了城东刘老爷家的庭院。那是川药只在路过时,隔着墙缝隙惊鸿一瞥过的神仙府邸。
当她跟着人群,第一次踏入这曾经象征着由礼县顶峰的庭院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呆住了。
想象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不见了。回廊下,石阶上,甚至那曾经种满奇花异草的花园里,此刻排满了长条木桌和长凳。
这些显然是新赶制出来的,还带着新鲜的木屑味,与这雕梁画栋的环境格格不入。
人群鱼贯而入,都是女人,有像川药这样面黄肌瘦的底层,也有神情麻木、衣着却还算整洁的前太太们,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新的、袖口紧束的深蓝工装的工人,从面相神色能明显看出是由礼本地人。
大家脸上都带着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寻找座位。川药看到前排一个穿着稍显陈旧的绫罗绸缎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死死盯着脚下被踩得满是泥印的青石板,身体微微发抖。
这里,曾经是她家的花园。此刻,她正和一群她曾经绝不会多看一眼的下等人挤在同一张长凳上。
川药也感到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这地方太高了,高得让她心慌。
就在人群嗡嗡的低语和不安的骚动达到顶点时,入口处的人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人影,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前方临时搭起的一个略高的台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是王御熙。
川药的心猛地一跳。
这位大人的传说她听过,但真人带来冲击感更强。
她穿着一种川药从未见过的、极其鲜亮、极其扎眼的绿色。不是树叶的绿,不是苔藓的绿,那是一种仿佛仿佛在发光的绿。
身上那件衣服极其刺眼!
在这灰扑扑的庭院、灰扑扑的人群中,这件衣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
盖君尧:“……”
王典史又穿那件招虫的衣裳。
王御熙穿着荧光绿长袖站在台子上,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让原本还有些窸窣的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很多疑问,很多恐惧,甚至很多怨恨。”第一句话,就直白地戳破了所有人压抑的情绪,引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
“想必你们每个人此时都在疑惑,为什么突然要来到这?”
是啊,为什么?
台下的人有毫不知情的情况,也有像川药似懂非懂的,还有了然于心的人。
无论是知情程度如何,都很诧异,攻城掠地之后还要讲课听课。
这和川药在老人口中得知的战争截然不同,哦不,在刚开始一两月时还是符合认知的,可据说这个月已经重新画地了。
川药很想知道,尽管“战争”让她稍微像个人,但也想弄明白。
“为什么是你们由礼?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手段?为什么要打破你们祖祖辈辈习惯了的活法?”台上的人接着说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脸,扫过前排那个脸色惨白的前太太,也扫过那些穿着工装、腰杆挺直了些的人。
是的,由礼是个混乱的烂泥潭,它是烂透了,可它是个许多人熟悉的烂泥潭,知道怎么在里面打滚,怎么苟延残喘。她们怕变的太快,会被甩下来,摔死。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王御熙声音陡然拔高,“因为你们祖祖辈辈习惯的活法,是一条死路!是一条让整个世道烂到根子里的死路!”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震惊,有人茫然,有人下意识地想反驳,却被那强大的气场压得开不了口。
“看看你们自己!”王御熙的手指向台下,“看看由礼县以前是什么样子!饿殍遍地,麻木等死!女人生下来就被当作赔钱货,所谓的昏事,不过是把女人从一个火坑推进另一个火坑的合法买卖!所谓的老爷,不过是趴在你们骨血上吸髓敲骨的蛀虫!这样的日子,你们还要过下去吗?”
这番话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中。明明习以为常的生活,此刻说出来竟然这么难以接受。
“我们来了!带着刀枪,也带着道理来了!”王御熙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杀人,杀的是那些死抱着旧规矩不放、继续吸食女人血肉的豺狼!我们分田,分的是让你们能挺直腰杆、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根基!我们废昏制,废的是把女人当货物的枷锁!我们给你们工钱,是要告诉你们,女人的劳动,是有价值的!”
“净世!”她猛地提高了音量,“净的是什么?净的就是这烂透了的、吃人的世道。净的是那些盘踞在头上几千年的腐朽规矩。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道,一个所有人都能挣出一片天的世道!”
这番话,如同狂风暴雨,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认知。川药听得心脏狂跳,血液奔涌。她又怕又兴奋,兴奋在于话语点燃火种,怕的是长久压迫下几乎无法挺直的脊梁。
她想起了工地上那顿饱饭,想起了那几张“工钱”,想起了那个女工自豪地说“技术工拿得多”。
原来,这就是“净世”?!原来,这就是“大人们”在做的事?!
王御熙环视全场,看着那一张张或震惊、或茫然、或不解脸,声音放缓,“我知道,改变很难,很痛。由礼县流了很多血,死了很多人。但旧的不死,新的如何生?”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仅是要告诉你们为什么,更是要告诉你们,我们是谁,我们要带你们去何方!”
“自今日起,我们不再是飘零的反贼,不再是割据的流军!”
“我们有了自己的国!”
“她的名字,叫做——”
“周!”
周而复始,从周开始,至周结束。让这片大地重回自然。
这个名字瞬间烙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宣告震得失去了反应。
川药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她不懂“周”是何意,更不懂“国”为何物。大多数人,连“朝代”都懵懂,皇帝的影子遥远得像天边的云。她们一辈子的天地,不过这座县城。
但川药知道了,在这里,她能是个人。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像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隐隐的激动。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前排那个“前太太”终于承受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王御熙冷冽补充:“记住,每个人,不要背叛我们的国家。”
就在这时——
“我隔壁的刘二柱,他天天都偷摸咒咱们这个……周,能告他不?”川药右前方一个声音响起。
那人川药还认识,是和她一个巷子的街坊邻居。为人尖酸刻薄,时常早上能听到她骂街的声音。川药也被她骂过。
“可以。”王御熙的声音竟近在咫尺!不知何时,她已悄然走到这片区域。这突然的出现,不仅吓了川药一跳,更让那告状的女人一个激灵。
她只是习惯性地顺嘴告状,早看不惯刘二柱。骂别人或许是习惯,骂刘二柱,却是真心实意。
“真、真的吗?”她迟疑了,不敢和大人多言。
“当然,明日我会派人去查实。”
那女人一愣,随即眼中闪过狂喜。刘二柱骂没骂这话,她不知道。但以她的了解,肯定不知道恨这净世军成什么样了,他最会见人下菜碟,凭借着胆小如鼠和他老母的照料,苟活到现在。
“好好好!我说的句句属实!大人您可要好好查啊!您是不晓得那刘二柱他常说……”后面的污言秽语倾泻而出,川药听着耳熟。那正是这女人自己平日骂人最常用的词句。
没人去戳穿她。川药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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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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