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帘在木地板上织出细密的光网，夏语凉盯着其中一块光斑发呆，看灰尘在其中浮沉。距离那场争吵已经过去七十二小时——他数过，精确到分钟——手机锁屏上显示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李临沂发来的"记得换药"。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肋骨的绷带，那里已经不再尖锐地疼痛，转为一种绵长的钝痛，像有人拿着钝器在骨头上轻轻敲打。夏语凉翻了个身，床头柜上的止痛药瓶反射着冷光，瓶身标签被撕掉了一角——是李临沂上次来的时候嫌标签太吵撕的，那人总有这种奇怪的强迫症。

"白痴..."夏语凉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他现在能清晰地复盘那天的每个细节：顾峰油腻的笑，尹宁被扯开的衣领，自己冲上去时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的闷响。最可笑的是，当时他满脑子想的居然是"李临沂会夸我勇敢吧"。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夏语凉赤脚走到窗前。楼下几个小孩正在追着一只黑白花的猫，那猫灵活地窜上围墙，尾巴高高翘起——多像他那天虚张声势的样子。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夏语凉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来，却发现只是天气预报。屏幕上的太阳图标刺得他眼睛发酸。他点开通讯录，李临沂的名字静静躺在最近联系人第一位，头像还是自己偷拍的那张——在图书馆睡着时，睫毛在脸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

"对不起"三个字打了又删，最后只剩下空白的输入框。夏语凉想起李临沂手腕上那个月牙形的疤，想起他说"怕你出事"时颤抖的尾音，想起他转身时红绳从衣领滑出的瞬间。

枕头底下露出漫画书的一角，夏语凉抽出来，《灌篮高手》的扉页上樱木花道正在大喊"我最光荣的时刻就是现在"。他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现实哪有什么热血漫，只有医药费账单和越洋电话里父亲的叹息。

书桌抽屉里躺着那枚没送出去的铜钱，和李临沂脖子上那枚是一对。"平安喜乐"四个字已经被他摩挲得发亮。夏语凉想起买它们的那天，李临沂在古董市场认真挑选的侧脸，阳光为他镀了层金边。

"李临沂算个屁..."夏语凉把铜钱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眼泪突然就掉下来，砸在铜钱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发出蝴蝶振翅般的轻响。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时，夏语凉差点把它摔出去。屏幕上"陆旭"两个字让他脊椎条件反射地绷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迟疑了三秒，才轻轻滑开。

"旭哥..."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夏语凉无意识地用指甲刮着手机壳边缘——那里已经有一道明显的划痕，是那天争吵时留下的。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陆旭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然温和得像晒过的棉被："小凉，这些天...心情好些了吗？"停顿了一下，夏语凉几乎能想象对方推眼镜的动作，"本来想早点联系你，又怕..."

"是我该道歉！"夏语凉突然提高音量，指甲在手机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急忙又压低声音，像只做错事的小动物："那天...对不起啊旭哥，我像个疯子一样..."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几乎要消失，他低头盯着自己睡衣上的褶皱——那里有块深色痕迹，是那天李临沂给他涂药时打翻的药水。

陆旭在电话那头轻笑，声音通过电流传来，带着熟悉的包容："跟我道什么歉？"夏语凉听见咖啡杯放下的轻响，"我们小凉长大了，知道反思了，看来某人说的没错，我们小凉确实有在反思呢！"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斜斜地照在夏语凉蜷缩的脚趾上。他鼻子突然有点发酸，想起初中时被同学孤立，也是陆旭第一个发现他躲在器材室哭。

"旭哥也会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吗？"夏语凉小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充电线打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上周实验室数据全毁的时候，"陆旭的声音突然带上笑意，"我把尹宁的马克杯摔了——就是你送他那个柴犬的。"

夏语凉"噗"地笑出声，眼前浮现尹宁抱着杯子碎片哀嚎的样子。笑着笑着突然觉得胸口那块淤青好像没那么疼了。

"所以..."陆旭的声音突然变得谨慎，背景音里传来键盘敲击声，"你想明白李临沂他们..."

"我知道！"夏语凉急急打断，语速快得像倒豆子，"是我太冲动，没考虑后果..."他盯着墙上李临沂忘在这的外套，声音渐渐低下去，"医药费那么贵，要是真出事..."

电话那头传来陆旭的叹息，轻柔得像片羽毛落下："李临沂他..."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陆旭的声音忽然飘远了些："我就说他肯定想通了..."接着又清晰起来，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李临沂说得没错，你果然..."

"哈哈哈..."夏语凉干笑几声，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李临沂这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一戳就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溃不成军。窗外有片梧桐叶粘在玻璃上，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旭哥，"他急忙打断，声音不自然地提高，"你打电话来就为这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里已经被揉出一团难看的褶皱。

电话那头传来陆旭的轻叹，像羽毛扫过耳膜："万圣节我朋友酒吧开业..."

夏语凉盯着墙上那件李临沂落下的外套——袖口还沾着给他涂药时蹭到的碘伏痕迹。他咽了咽口水："都有谁去啊？"

"还能有谁？"陆旭轻笑，夏语凉几乎能想象他推眼镜的样子，"老样子。"

"啊..."这个单音节在喉咙里转了三圈才吐出来。夏语凉用脚尖蹭着地板上一道划痕，那是上周李临沂搬椅子时不小心留下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电话背景音里传来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陆旭突然压低声音："小凉，你不要有所顾虑，我向你保证，临沂绝对没有生过你的气，哦，对了……你知道顾峰被遣返了吗？"

夏语凉呼吸一滞。窗外那片梧桐叶终于被风吹走，在玻璃上留下道淡淡的水痕。

“遣返？！为什么？！”

夏语凉震惊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事情发展的太快，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你的证据...其实不够。"陆旭每个字都像落在鼓面上，"是李临沂查到他是黑户..."

夏语凉突然站起来，膝盖撞到床头柜发出闷响。止痛药瓶倒下来，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他……”

"他不让我说的。"陆旭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看你俩这样..."

夏语凉盯着地上那瓶止痛药，标签还是李临沂亲手写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一日三次，饭后"。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块淤青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凉？"陆旭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就当给旭哥个面子，你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不爱管闲事，还好吃懒做的，你就看在他帮你到这儿份上的地步，就和他和解吧，好吗？看在旭哥的面儿上，你不知道，看不到你俩吵架我们少了多少乐趣。”

夏语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壳边缘，塑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他想起那天在家时，李临沂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顾峰的学号是多少来着？"当时他还以为只是随口闲聊。

"他..."夏语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觉得嗓子发干，"什么时候..."

"你们吵架后那天晚上。"陆旭叹了口气，背景音里传来咖啡杯放下的轻响，"他在教务处门口等到凌晨，后来又跑了三趟移民局。"

夏语凉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陆旭的声音突然带上了笑意，"怕某个小傻子又哭鼻子。"

“切！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旭哥，你别瞎说，谁操心他的事了？”

电话那头，那道熟悉的声音反驳道。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沉默，只剩下电流的细微杂音。夏语凉盯着墙上那件李临沂落下的外套，袖口还沾着给他涂药时蹭到的碘酒痕迹。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却还想飞向光源的蛾。

陆旭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小凉？"

"我......"夏语凉无意识地用指甲刮着手机壳上的划痕，那里已经有一道明显的凹槽。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声。

李临沂为他做的这些事，像一串散落的珍珠，突然被无形的线穿了起来——那些深夜才回的微信步数，眼下越来越重的青黑，总是"恰好"多带的奶茶......还有现在，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他奔波于各个政府机构之间。

"其实......"夏语凉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万圣节酒吧......会不会有鬼屋布置啊？"

电话那头传来"噗"的一声，接着是陆旭被咖啡呛到的咳嗽声："什么？"

夏语凉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就......那种骷髅啊，僵尸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气音，"我小时候被堂哥关在鬼屋过......"

陆旭的沉默震耳欲聋。夏语凉几乎能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推着眼镜，嘴角抽搐，像看什么珍稀动物似的。

原来小凉怕鬼啊！

电话刚挂断，陆旭就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进沙发，捏着眉心长叹一声。茶几上的咖啡已经凉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他瞥了眼旁边假装看报纸的李临沂——那本《环球时报》已经拿反了十分钟。

"给。"陆旭随手将草稿纸折成纸飞机，手腕一抖。飞机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正中李临沂的额头。

"哎哟！"李临沂一把扯下报纸，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装了星星，"怎么样？他还生气吗？去不去？"

陆旭慢条斯理地推了推眼镜，目光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念完你写的三千字检讨，他感动得都快哭了。"

"那可不得感动吗？！"李临沂猛地蹦起来，膝盖撞到茶几也顾不上揉。他像个讨到糖的孩子，在客厅里转了两圈，"这两天我跑教务处跑得鞋底都磨薄了，他在不领情那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不行，下次等他来我一定要好好宰他一顿让他请我吃饭，或者让他喊我爸爸，不然我就白辛苦这么久了！”说着说着，又突然凑近陆旭，不满道，"不过旭哥，你念稿子就念稿子，干嘛说我好吃懒做？你这不是拆我台吗？"

陆旭端起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被苦得皱眉："不这么说，怎么突出你这次破天荒的勤快？"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临沂发红的耳尖，"明明自己熬夜查资料，非要说是去网吧通宵。"

"你懂什么！夏语凉这狗脾气！"李临沂抓起抱枕砸过去，力道却轻得像在扔羽毛，"自尊心比天高，要是我亲自说..."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肯定觉得我在施舍。"

陆旭的指尖在太阳穴上按压出浅白的痕迹，落地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横亘在两人之间。茶几上的咖啡不知何时已经冷透了，表面凝结的油脂像块破碎的镜面，映出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你们俩..."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根本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固执，不过......小沂，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对夏语凉的的事过于在乎了吗？"

李临沂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表带——那是陆旭毕业时送他的礼物，皮质表带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突然用力扯下表，金属表扣在玻璃茶几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林彦南托我帮忙而已。"李临沂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锋利的边角，"你知道我最讨厌欠人情。"

“因为带他去才有趣啊！”

李临沂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

陆旭听了，只是无奈的摇头：“你总是那么多说借口。”他的目光射着冷光，遮住了眼底的波动："去年校庆，林彦南求你帮忙主持，你说'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房间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卡在窗缝里，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李临沂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得像揉皱的纸：

"旭哥，你现在是用什么立场质问我？"他向前倾身，阴影笼罩住陆旭半边身子，"前任？还是...吃醋的暗恋者？你总是想把我推得远远的，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你也不会因为我对夏语凉关注的多了一点就心里不痛快了，不是吗？旭哥，你这样一边拒绝我一边自己难受的不行，不累吗？”

陆旭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他看见李临沂眼中跳动的火焰——那种他熟悉的，执拗又热烈的光芒，和五年年前告白那晚一模一样。

"我没有——"

陆旭反驳，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厉声道，“你……该不会是想拿夏语凉试探我吧？”

"你有。"李临沂打断他，声音突然轻下来，"每次我和夏语凉说话，你的钢笔就会在纸上洇出墨点。"他伸手点了点陆旭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那里确实有团未干的蓝色墨渍，"多少年过去了，这个习惯还是没变。还有，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幼稚，也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小男孩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了，我承认我对夏语凉有好感，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自己的心我自己知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自作聪明的多管闲事了？”

陆旭像是被烫到般合上笔记本。皮质封面发出沉闷的"啪"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里早已没有戒指，却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小沂..."他的声音透着疲惫，"我们早就..."

"早就结束了，我知道。"李临沂站起身，腕表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但你能不能别再假装大度地把我往外推？"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陆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沿，瓷器的冰凉触感让他想起几年前那个雨夜。落地灯的暖光在墙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像极了当年图书馆窗前那盏总是接触不良的台灯。

他望着李临沂离开时忘记带走的腕表——表面反射着冷光，秒针仍在不知疲倦地走着。三年前这块表还是崭新的，如今表带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就像他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终于挣脱了树枝的挽留。陆旭突然想起心理学课上学过的"投射效应"——人们总是习惯将自己的特质强加于他人。所以此刻他看到的，究竟是李临沂真实的心意，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不敢承认的期待？

茶几上的笔记本被风翻动，露出内页一角——那里用蓝色墨水画着简笔的竹子，旁边标注着日期：2019.10.31。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布达佩斯一起过万圣节的日子，李临沂说竹子最像他的性格，看似挺拔却最容易折断。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是夏语凉发来的消息："旭哥，我买了醒酒药。"陆旭的嘴角不自觉扬起，这孩子的细心劲儿，倒是和李临沂如出一辙。

他起身关窗时，发现窗台上落着一片残缺的梧桐叶，叶脉的纹路像极了人手掌的生命线。陆旭轻轻捏起叶片，忽然明白了一个可笑的事实：原来最难看透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