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哑巴吗？”

季星辰靠墙躺在地上，眼下都是青黑，她已经不知道熬了多少天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反正一入夜就睡不着，倒不是想熬夜，就只是睡不着而已。

刚入狱那段时间，她晚上睡不着，白天不能睡，人家一听说她杀了人，还把人五马分尸了就觉得她脑子不正常。

她倒是没想到牢里也有这么多小团伙，她们很团结，不会因为她同样是个女的就接纳她。

别人骂她，她从不还口，别人打她，她也从不还手，只有在听到她们说出那句“有人生没人教”的时候，她才会突然回过神来，冲上去咬住其中一人不松口，直到满嘴鲜血被人拖开了才吐掉嘴里的肉，大喊一声：“你再骂一句试试！”

后来，新闻报道了慕昀的种种恶行，消息传到了牢里，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心生愧疚，不再刻意孤立她，也不再找她麻烦。

于是季星辰白天能睡好觉了，但依旧独来独往，不跟任何人亲近。

像今天，她跟以往一样躺在地上补觉，新来的室友却总是找她说话，一开始她装没听见，但那人好像能看出她没睡着似的，一直说个不停。

就在刚刚，说出了那句“你是哑巴吗”，她咬了咬牙，翻了个身，看着蹲在床边的女人：“你想打架？”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听说你也是因为杀男人进来的，咱俩肯定能聊到一块去。”

“我不止杀人，还分尸了。”

“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做了该死的事，要我说啊，杀得好，就该杀！”

季星辰以为刚才那话可以吓住她，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闷声道：“我不想跟人说话。”

女人扯了扯嘴角：“没事，那你继续睡吧。”

季星辰撑着床板坐起身：“但我可以听你说。”

女人告诉她，自己早几年结过婚，生了个特别可爱的女儿，那时候以为日子会一直幸福的过下去，没想到后来丈夫做生意赔了钱，就开始动不动打她。

她没有选择原谅，因为她很清楚，家暴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所以她必须离婚，否则她迟早会被打死。

她以为离婚是人生新的开始，却没想到那其实是噩梦的开始。

提出离婚后，暴力变本加厉，她带着女儿东躲西藏，度过了很长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

某天她看着连睡觉都在流眼泪的女儿，心想这么下去不行，她得做点什么，否则这种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只会让女儿也掉进深渊。

于是在最后一次被暴打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反击了。

她抓起地上的水果刀狠狠捅进了前夫的脖子，一刀，两刀，三刀，捅进去，拔出来，再捅进去，再拔出来，直到她的视线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红，她才终于回过神来，发觉前夫已经死透了。

“你不知道，我杀他的时候，心里爽翻了，那是我隔了很多年才重新体会到的……自由。”女人说完，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季星辰没有说话，女人继续说起了后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她知道这个魔鬼已经被她送回了地狱，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解脱了，她的女儿从此也安全了，她只是可惜，往后再也没办法陪女儿长大。

说到最后，女人沉默了很久，季星辰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许久之后忽然转过身，轻轻抱住了她。

那次的对话，以拥抱结束，之后几年，女人隔三差五就会找季星辰聊天，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单方面讲述，但季星辰也从没拒绝过。

女人偶然间问过她：“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的事？”

季星辰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女人点头：“那你以后什么时候想说，随时找我。”

季星辰一开始说不用，很久之后女人再说起这话，她却破天荒点了头。

女人因故意杀人被判死缓，后来因为争议太大提起了二审，最后依旧维持了原判，不过入狱两年后，她便从死缓改了无期。

她跟季星辰的对话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女儿，通过她口中的细微描述，季星辰慢慢在脑海中拼凑出她女儿的模样、性格，甚至是说话的语气。

季星辰能感觉到，支撑着这个女人走下去的就是她的女儿。

有时候听的太多，季星辰会恍惚生出一个念头，好像她和这个女人，还有那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变成了一家人。

她以前从未想过三个女人生活在一个家里，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她觉得，那似乎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一家三口都要幸福得多。

她开始向往，未曾察觉的向往。

等到察觉时，她发现自己居然也愿意主动跟女人聊起那些，她不愿启齿的过去。

季星辰开口说起过去的那天，是她出狱的前一天，是她问女人：“这世上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吗？”

女人有些犹豫，觉得她这话问得突然，不敢轻易回答，于是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也许有吧。”

她听到这话，忽然笑了，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被她随手抹开。

女人察觉了她的异状，静静看着她，等待着，等到她皱起眉头，眼泪决堤，哽咽地问出：“为什么？”

为什么……

女人这次想了很久，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为什么。

因为她作为一个母亲，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爱的话，又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受折磨，所以她没办法回答，最后绞尽脑汁才想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

她拍拍季星辰的肩膀，郑重地说：“你出去以后，找她当面问清楚吧，如果她说不爱你，那我以后就做你妈妈，虽然只比你大了九岁，但我毕竟也是当妈的人了，你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你的。”

季星辰破涕而笑：“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女人眼圈泛红，没忍住跟着哭了起来，她抱住了季星辰，恰如多年前季星辰抱住她一样。

女人很温暖，季星辰喜欢她的拥抱，她在这个人的怀抱中讲完了那段不愿回忆的过去，之后她哭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看到狱警进来帮她收拾东西，说她可以出狱了，还问有没有人来接她，她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有的，狱警便一路送她到监狱大门口。

走的时候，她只带走了女人递给她的一封信，胀鼓鼓的信封看起来颇有些滑稽，就像女人当初跟她打的第一声招呼。

女人在信里说，让她出狱后找时间去看看她的女儿，要是方便的话，最好能多拍点照片寄过去，后一句是不方便就算了，加上一个大大的哭脸。

季星辰出狱当天就根据地址找过去了。

那天太平间的走廊很冷，她浑浑噩噩离开医院的时候，发现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漫天大雪，落在她头上、身上，也落进了心里。

她差点冻死在那个雪夜。

可她藏在衣服里的信封很烫，烫得她睡不着觉，只能生生睁着眼，躺在黑暗里，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女人说起女儿时，那张充满希望的脸，还有她只在照片里看过的女孩，以及灰白的尸体。

尸体上还有很多旧伤，都在平时看不见的地方，她太熟悉这种不起眼的伤痕了，她怀疑女孩可能是被虐待了。

但她没有证据。

她开始不眠不休的调查，最后查到了三个人，冯向松、吴洪和王云霆，他们手机里保留着所有的证据，就像一个猎人，保留了皮草，沾沾自喜，还以为是荣耀。

她把真相告诉了照顾女孩的家人，这对已经年过六十的夫妇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苍老了许多。

她不敢把真相告诉女人，总是推脱没时间去，她没想到女人会给家里打电话，也没想到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女人，居然可以通过电话听出爸妈在刻意隐瞒什么。

她更没想到，女人会从狱友的闲聊中得知女儿自杀身亡的消息。

得知女人死讯的那天，她站在两个老人哭得浑身发抖，也是这天晚上，她们终于做了决定。

她们帮季星辰找了房子，给她送外卖，离开医院时，开车送她回家，计划很顺利，她们配合默契，没有出任何纰漏。

这其中最凶险的一步，大概是季星辰重新回到案发现场，打算取回两个老人因为紧张遗留在现场的钥匙。

不过她运气不错，关键时刻吴洪因为惊吓过度晕倒了。

而警方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她们的线索。

但季星辰站在街口拐角处，看着林之清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又觉得这个计划，或许还有另一个纰漏。

从林之清今早的试探就能看出，她认出来了，留在案发现场的数字，就是她亲手写的。

同样的数字还曾出现在李长悦的日记本里，她把欺负过她的人，用罗马数字代替，而她们，按照顺序，一个一个，送他们上路。

还有那个所谓的凶器，也是她亲手做的，趁着林之清离开之后，避开监控，潜入了吴洪家，把凶器放进了隔板里。

至于警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那就要看，谁会先抬头了。

她感觉林之清似乎要回头了，赶紧侧身躲到一边，她一颗心狂跳，深深吸了口烟，看着烟雾缓缓升起。

恍惚间，她看到了那个女人蹲在她床边，笑眯眯地交给她那封笨重的信。

许久之后，她丢开烟蒂，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阳光倒映在清澈的眼眸里，她在白雾中缓缓露出了笑意。

但愿你们，从此再无长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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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长夜（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