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安在一定程度上是恨陈德康的,他恨陈德康将他变成一个精神病,也恨陈德康将他治愈,让他不得不陷入他自己无法处理的复杂感情中。
是陈德康造就了他的悲剧,他恨他,但也是陈德康关心他的病情,哄他吃药陪他玩游戏,只为了让他变成一个正常的小孩,他在和精神疾病对抗的过程中,早就对这个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产生了超出正常医生和病人之间应有的感情。
佑安曾经无比痛恨恢复记忆的自己,如果他忘了对方对他的伤害,忘记被迫吞下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物的日子,忘记对方冰冷的带着毒意的表情,他或许不会那样扭曲地痛苦。
他已经身在泥沼,不配得到任何救助。
佑安几近崩溃,在疯狂的深渊徘徊许久,才终于冷静下来。
他决定演好一个复仇者的角色,他决定义无反顾地抛却别的情感,只对陈德康保留纯粹的恨意,好像只要否认掉那些扭曲的爱意,他就不再是一个廉价下贱的可怜虫。
事实证明,他可以出色地扮演好任何角色,复仇者也不例外。
陈德康死在了他的手里,那个可恶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伙原来一直都知道自己恢复了记忆,也知道自己一直暗中给他下毒,但他在临死前竟然原谅了他。
那一声原谅,再次将佑安卷入不可挽回的漩涡。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困在过去,陈德康却可以向前看呢?凭什么他扭曲变态,陈德康却可以释怀所有?
不,他不能原谅陈德康对他的原谅。
他要毁了这个老家伙最爱的东西,让他痛心疾首,让他悔不当初,让他跪着哭着恳求着,向年幼时的自己道歉。
哪怕他已经死了。
“陈德康,师父,我用我的生命诅咒,你所在意的,全部都付之一炬。”
很可笑,陈德康这样一个恶人,最爱的竟然是自己的医学事业。
他如痴如狂醉心殚力,这一辈子大部分的时间竟然是花在病房,花在治疗自己的病人上,而他所作的那些足以摧毁佑安一辈子的恶,不过是他工作之余抽空做的。
“你无限接近于自己所求所盼,伸手就能触碰到自己的理想,但永远不会称心如意。”
他不是最喜欢看病人恢复后被家人领回去快乐的样子吗,不是最喜欢病人送锦旗给他吗,不是最喜欢拯救被精神病毁坏的家庭吗?
他偏偏不让他如意。
他的诊所会继续扩建,他的那些天赋平庸的徒弟们,会有一小部分成为出色的精神病学医生,将陈德康的医学成果发扬光大,他的名字会被后人记在书上,他的照片会被一代又一代保存,他和他的医学成果,会指导一代又一代的精神病学医生进行钻研,攻克新的疾病。
但选择德康诊所治病的病人,永远不会真正地康复。
他们只能无限接近于一个正常人,扮演一个正常人在社会上的角色,但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完全康复,这一点,就连病人自己都不知道,只有治疗他们的医生明白,这些病人的精神问题并没有消失,他们只不过是运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精神异常从一个病人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病人身上。
德康诊所在炮火中焚毁,又在硝烟中重建,最初一代医疗人身穿长衫,后来的医疗人穿上了裤子裙子和西装,德康精神病院也在光影变换中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
社会在进步,德康精神病院的整体医疗水平也在进步,如今他们已经能将病人治疗到接近正常人的水平,病人出院后的自杀率和自残率较前显著降低。
社会各界对德康精神病院大加赞誉,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病人从未真正被治愈过。
他们只是能胜任一个“正常人”的表演工作,每到没人的时候,他们的内心都极度痛苦,但他们又被药物控制着,不会伤害自己的生命。
病人对德康的信任越深厚,医生对于治愈病人的责任感就越强。
“治愈”二字,已经成为德康精神病院每一个大夫的执念。
他们每年都在清明节这一天,选出一个他们认为康复的幸运儿,在全员职工的见证下,做一场别开生面的病历汇报。
逃避选择祭品时的屠杀,是考生遇到的第一关。
现在第一关已经走到末尾,还拿到了通关的关键证据,虽然几经波折,但也值了。
“悦悦,什么是诊断证明书啊?为什么有了这个,我们就能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啊?”
维多利亚:“我不理解。有没有病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吗?”
姜悦摇头,气息不稳道:“有没有病,真的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医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只有在有证据支撑的情况下,由专业人士判定我们没有这种疾病,别人才会相信我们没病。”
那张诊断证明,是姜悦在创始人办公室见到的。
书柜上最厚的那本书里有一张泛黄的纸,纸张最上面居中的地方是“诊断证明书”几个字。
再往下,是病人的基本信息,比如姓名、性别、病案号、住院科室等等,这些信息只占据一小部分地方。
诊断证明书的主体部分必须由医生亲自书写,并签好字标好日期。
【诊断:1.精神分裂症 2.躁动 3.颅内肿瘤】
【患者因上述诊断于****年**月**日在我院住院治疗。特此证明!】
【陈德康】
【****年**月**日】
……
【诊断:1.抑郁症 2.营养风险】
【患者因上述诊断于****年**月**日在我院住院治疗。特此证明!】
【陈德康】
【****年**月**日】
相同的诊断证明在办公桌里还有几百份,可惜没有一张上面盖了医院专用章,都是一张废纸罢了。
只有书里那张发黄的纸有德康诊所的印章。
【患者陈佑安于****年**月**日在我院住院治疗,经过彻底检查化验,未见明显精神异常,考虑患者此前诊断为门诊误诊,建议患者前往他科进一步就诊。】
【陈德康】
【****年**月**日】
日期上面的印章已经由鲜红色变为凝重的黄褐色,可见这张诊断证明已经开具出来几十年。
佑安终究是没用上这张诊断证明,他无可救药地病了。
几十年过去了,虽然诊断证明书的形式随着技术发展不停变化,但这张纸所代表的效力始终没变。
无论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只有医生开具诊断证明书,这张诊断证明书再盖上医院的专属公章,才能证明这个病人得了什么病。
回顾本次考试的要求——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问题迎刃而解。
破关的关键在于那张诊断证明书。
佑安想得到却没得到,被陈德康偷偷放起来的那张证明他没病的纸,如今正躺在姜悦的口袋里。
夜深了,空气凉凉的,飘着股不可忽视的血腥味儿。
“我们逃过一劫。”白术感叹道。
“生命脆弱不堪。”维多利亚望向窗外的月亮,“但我们足够坚韧。”
她们在SSS级副本里活过了一天。
这对于大佬级考生来说可能稀松平常,但她们几个都是只参加过三场低等级考试的菜鸟,这一天就显得格外不易。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是坚韧的小草。”姜悦回头望向A楼,她刚刚差点就葬送在那里。
李不渡,谢谢你,助我新生的一把火。
他们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生出相连的藕丝。
姜悦垂着头,将自己和鬼怪产生的羁绊压在心底。
李不渡是李不渡,别人是别人,她不会因为这个鬼怪对她释放了善意,就活成一个圣母,对其他鬼怪心慈手软。
她终将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
“你在里面究竟经历了什么?”白术问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心不在焉的呢,悦悦?”
姜悦:“没什么,我欠了别人一条命。”
“是那个长衫公子吗?那间办公室的东西太可怕了,竟然把他伤成那副样子。”想起佑安死亡的样子,白术仍心有余悸。
原来李不渡一点儿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姜悦垂下眼睑:“如果当时在场没有别人,我肯定必死无疑。”
准确来说,如果在场没有李不渡,她肯定必死无疑。
姜悦捏紧了拳头,下巴在维多利亚颈窝处蹭了蹭:“我一定要变得强大。”
强大到可以不用牺牲别人,也能保护好自己。
今晚的月亮很懂事,许是看她们太累了,乖觉地照亮回家的路。
“悦悦,那我们去哪里呢?我是精神分裂症科的病人,白术姐姐是抑郁症科的,维多在躁郁症科,现在我们是需要各回各科吗?”
“不,你们跟我回心境障碍三科。”
“但我们会被发现。”
“不会的,你们不会被发现。”
姜悦在护士站旁边的白板看到过,在她之后入院的病人至少有三个,她们只需要在护士们参加完今晚的仪式回到病房之前,替换掉这些病人,就能够安然无恙。
“她们不会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吗?”
“不会的,沈麓病人太多了,他一个人有三个病区,总共加起来将近两百张床。”姜悦她奶奶的主任就是这样,即便他很负责,每次住院期间都至少一天查两次房,但他每次提起自己的奶奶,还是用疾病代替病人的名字,原因无他,主任记得住病人的病情,却记不住病人的名字。
沈麓这样的主任更是如此,他年轻有为,宝贵的记忆力都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了,病人的长相和姓名,相对来说就没有那么重要。
“你们只需要记住自己替代之人的病情……”姜悦道,“实在不行,反正你们是精神病人……”
精神病人,做出什么反应都不奇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