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朱漆殿门上悬挂着金丝楠木“泽华宫”匾额,这原是殿中最不起眼之处,经何沧之乱后却是宫殿内为数不多留下的物品,反倒显得珍贵。
此刻泽华宫偏殿内坐着大冀最尊贵的女人,大冀太后沈氏。
沈氏自太和门入宫以来,受尽帝王恩宠,又诞育嫡长子,自先帝驾崩后荣升太后,一路养尊处优。而何沧逆反,使她和小皇帝吃尽苦头,甚至一度性命难保,所以自活命后,短暂的落魄她可以忍受。
只是何沧之乱在她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她的家族兄弟子侄几乎被何贼诛尽,在夕云宫那些日夜如今仍旧日日焚心,她引以为傲的皇族威严在那些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州牧心中或许远没有她认为的那般管用。
朝臣或许是站在她们母子这边的,然而何沧之后,京城的军队不是被何沧遣散,便是归他所有已被带去西南,她们母子虽为天下至尊却无兵权,主弱枝强,若是继续如此必将重蹈覆辙,而若再来一次,就不知她们母子有没有同样的运气了。
东皋淳年幼,只觉这些州牧们仍尊帝命,便都是忠臣义士,她却看清了他们忠诚面孔下隐藏的真面目。若非何沧在前,又有忠肝义胆的谭州牧护着他们母子,这些州牧只怕会一拥而上,榨干她们最后的价值后将她们母子撕碎。
她已失家族,或许能留得一命,而她的皇儿,是大冀的正统,若是那些人真有不臣之心,首要除掉的便是她的皇儿。所以她需要忠心的臣子,更需要可靠的盟友。
谭瑾虽然忠心却以年近花甲,又能护他们母子几时。纵观这些州牧之中,仅谢瑶母子既有几分忠心又有可施恩之处,太后很希望能让谢瑶成为她和小皇帝将来的一大助力。
有了这层心思,太后收回目光,再次执起谢瑶的手,将其轻轻拉在手中,落在谢瑶身上的目光中带着未加掩饰的忧愁。“大冀如今臣壮主少,主少则国疑,哀家为皇帝日夜忧心,你能明白哀家的心,对吗?”
“娘娘,”谢瑶回握太后纤纤细手,诚挚温言。“朝廷肱骨之臣,心向陛下,被挟尚思回返。谭州牧对陛下忠心耿耿,宣州毗邻京城,三十万宣州兵马拱卫京城可保安然。陛下号令,天下响应,民心在陛下,在大冀,娘娘无忧矣。”
太后闻谢瑶只言其他不言自身,嘴角微微下沉,握着她的手略有松弛。
谢瑶却反主动执起太后之手。“臣妇明了娘娘之意,也知娘娘之忧,阗州乃陛下疆域,阗州百姓为陛下子民,阗州官吏均陛下臣子,陛下有令焉有不从。只是阗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地处偏僻,物产不丰,难比中原。娘娘恕臣妇僭越,臣妇亦有一番肺腑之言。”
“妹妹为我母子筹谋何罪之有,还请妹妹直言,勿要隐瞒。”听到了想听的,太后的神色又回返过来,她朝谢瑶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信任。
“如今群雄入京,正是陛下恩赏之机,此时宜亲近京畿附近州牧,安抚边域众将,亲贤远谗,施仁政休养生息之际。如此陛下、娘娘无忧,大冀百姓安居可也。”这确实是谢瑶一番肺腑之言。
阗州弱小,且距京城遥远,若是京都有难,便是谢瑶有心也恐力所不及。然就目前来看,虽各州均有野心,除了何沧异类,确无人敢叛离大冀。东高淳是唯一的帝王,虽大冀动乱,亦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妹妹所言极是,只是朝廷无兵,如拔齿之虎,谭泽同虽赤胆忠心,却年寿有数,除妹妹之外,其他州牧视我母子如灵肉,或咬之,或弃之。”讨伐何贼这段时日,太后也曾尝试过让小皇帝亲近那些州牧,然而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谢瑶话锋一转,说起母家事来。“臣妇尚记得家慈在大弟舞勺之年便忧心其婚事,势要为其择一佳妇,直到大弟年逾十七尚未能定夺。”
太后目光焕出神采,一直只忧虑于母子安危,各地州牧是否听令,却忘了此事。以皇后尊位为饵,定然会有州牧动心,到时皇后母族亦是一大助力。
“哀家虽未见令弟,但观妹妹之品貌,想来也是一位偏偏贵公子,既是家族冢妇,老夫人做母亲的精心些也是应当的。”此刻太后的容色中才带上些许放松之色。
两人遂又聊了些花茶布绢,太后便让心腹女官送谢瑶出宫。
回到住所,皇帝的封赏便来了。除了一些例行赏赐,令谢瑶惊讶的是封诰她为侯的诰书。
京城被何沧洗劫一空,如今皇宫的物资都是京畿周边数州提供,赏赐的物品自然不会太奢,甚至连皇家的体面都难保持,不过这些受赏的人自然不放在心上,他们要的是帝王所赐的荣耀,以及对其官爵的加封。
谢瑶向来内敛,女子封侯乃大冀第一位也不见其喜色外露,恭敬送走传旨内官后,便闭门不出。三日后收拾过行囊,便向陛下、太后告辞。
太后深知谢瑶留在京城的作用远没有回到阗州强,故而虽有不舍,却也允辞。
清晨露水刚收,谢瑶回首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登上马车,缓缓向城门口驶去。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奔到车马附近时马上的骑手才勒住马缰,减缓速度。
“中领将军,你来做什么?天子还等你尽忠护卫呢,这样擅离职守,不怕新主子猜忌,受罚吗?”吕易见是绍恩,没好气地道。
绍恩并未言语,而是俯身下马,大步行至马车旁,此刻谢山已听令让马儿停下,安静地等待着。
“夫人。”绍恩朝马车内唤了一声,便沉默了。
绍恩是听小皇帝身侧的内官提及谢瑶今日要离开,他立即与陛下请假后策马追上来,然来到谢瑶面前,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虽那日皇帝开口向谢瑶索要他,谢瑶一口答应也无怨怪之色,然绍恩的心中却没有预想的高兴。
何沧被逐后,陛下重临京都,他也正式被皇帝封为三品中领将军,然而跟随谢瑶前来的昔日阗州同僚们却视他为叛徒,为享荣华富贵不念旧恩,甚至连当初与他同来的十人,在再次入京后也回到了谢瑶身侧,同样怨他无义。
绍恩不明白,他只是希望能够施展抱负,尽忠报国,为何就为这些昔日的同僚不容。阗州、京城,大冀四海哪处不是陛下的领地,他们谁又不是陛下的臣子,夫人尚且未责难,其他人又为何容不下他?
其实夫人也是怪他的吧,不然为何离开也不与他说,连送行都不肯让他来。绍恩转换立场想,若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越过自己直接亲近最高长官,还被顺利留了下来,恐怕自己心里也会不快。
“于惠,你来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谢瑶精致的面容。“今日是你值守,为何擅离?”
温润平静的声音打断了绍恩的胡思乱想,他抬眸看向车窗,又赶紧收回视线,言语间含着紧张。“夫人怎知我今日值守?”
“我昨日让阿易找你,他言你今日值守不能前来。”谢瑶见绍恩的模样,目光掠过面带怒容恨恨盯着绍恩的吕易。
“我今日是需值守,特地和陛下请了假来送夫人。”努力压下情绪,绍恩略带哽咽的声音还是流露了几分。
“时候不早,边走边说。现下如何?”谢瑶要在天黑赶到另一个城镇,不能耽搁太长时间。
明白谢瑶问的是他现在的差事,绍恩略有些苦涩道。“人数上不足,人也参差不齐,幸而得陛下信重,倒未怨我无能。”
“京城新复,尚需时日,与你无关。你既去了陛下身侧,到底曾是阗州之人,我不得不多嘱咐你几句。”
“夫人请言,绍恩必将谨记于心。”绍恩慎重道。
“陛下对你看重,你需心怀敬畏,尽自所能忠心报效,方才不负皇恩,不负我的期许。”
简单几句话让绍恩破防,七尺男儿几欲落泪。“夫人放心,我定然不会辜负夫人的栽培,忠心报效国家,报效陛下,做一个...”
“夫人,时候不早了,再不赶路恐天黑之前到不了新城,在野外露宿多有不便。还请中领将军大人勿要耽误夫人行程。”吕易至车厢侧恭恭敬敬道,又斜睨绍恩,嫌他碍眼。
吕易眼中,绍恩是一个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的小人,若非有夫人,绍恩还只能在普通士兵中蹉跎,如何能一步步高升。他却在两度入京后选择留在小皇帝的身侧,夫人大度但他们这些身侧之人却万分不齿绍恩的作为。
绍恩自知自身的行为引了众怒。“某只想送夫人一程。”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于惠,做你自己就好。”说罢谢瑶转过头,车帘也随之落下。
“夫人保重。”千言万语只化为四个字,绍恩抱拳,看着马车离去,彻底驶入远方。
遥望远方,绍恩目光由不舍转为坚定,今日一别,他明白恐今生都无再见之日,往后的路他会好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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