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讲，目前还不是人。一只蜜蜂嗡嗡地飞来，锲而不舍地在落衡高挺的鼻尖徘徊，挥之不去。

相必这便是那位名叫“嗡嗡”的双剑女侠。

南吕正在一堆布料中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素纱，花罗，龙绡云绫锦……素秋姐姐喋喋不休说的不同，他是一点也没摸出来。

他眉间微蹙，抬手推了推满腹牢骚无法言说的小蜜蜂：“桑落，乖，咱不服气就大声说嘛，八哥不拦你。”

年纪还小，还未化形的嗡嗡只能“嗡嗡嗡”个不停，忍无可忍地在笑得不安好心的南吕鼻梁上叮一口，以示愤懑，而后逃也似的煽动翅膀，不知躲进哪朵花苞里去了。

秀气的鼻子鼓起一个大包，破坏了五官的和谐，看起来像是甚是滑稽，密密麻麻的疼让南吕在心底叽叽咕咕滔滔不绝地说桑落的坏话。

孩子气满满的怼言顺着灵犀戒的联系一句不落地传进燕回的心底，令人忍俊不禁。

似乎是有神奇的魔力，他紧张的心神逐渐在和煦的暖阳中放松，不忍心打扰这里温馨的场景。

那种温暖，是他梦中都不曾有的。

素秋轻笑，挑了条淡雅的品绿色发带绕道落衡身后轻挽个髻：“可真是个标志的人儿，等入到了凡尘，定是个一笑百回眸，引得满楼红袖招的俏郎君。”

“那也得去了鼻子上的包才算俊俏。”一位白衣公子提了药箱来，给落衡鼻子上了药，“桑落怎么下口这么重。”

南吕疼得一哆嗦，还未做出委屈的模样，白衣公子笑道：“那也是你活该，老是欺负妹妹。”

原来是个护妹的。

南吕故意耷拉着脸道：“清和哥，你偏心。”

清和手下加了些力道，疼得他呲牙咧嘴：“还说四哥偏心不？”

南吕扯着嘴笑得难看：“不了，不了，四哥最公平公正，水端的最平。”

“小兔崽子。”

被压制的南吕心道：“俗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柿子要挑软的捏。”

燕回：“……”

果然啊，人不可貌相，长的玉树临风，修养品德却和君子不沾边。

“闹也闹够了，便来挑挑颜色，七姐好制衣。”素秋一挥手，五彩斑斓的染色布匹猎猎迎风响，高悬头顶，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缝里露出来。

梅红，鞠衣，松花，丁香，麹尘……直叫人看花了眼。

燕回从未见过如此齐全的颜色，华阳城里经验最丰富的染房也染不出如此纷繁复杂的色彩。

热烈的红，俏皮的黄，朴素的白，高贵的紫，沉重的黑，典雅的蓝……件件飘过南吕的目前，像风一样，过了便过了，不留痕迹。

直到一抹清淡的青绿，惊鸿一瞥，就落了心房。他说不上是什么色，就觉得一抹绿，赏心悦目，是刻在骨子里的欢喜。

喜欢就是那一刹那的心动，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素秋见状一招手，五彩斑斓的彩化作五彩斑斓的青绿，深深浅浅铺了满天，一派绿意盎然，南吕笑得纯真，不似先前燕回看到的那般真假难辨不怀好意。

燕回暗暗吃惊——他看到万物萌动，生机悄然生发，嫩芽破土，花苞怒放，水何澹澹，碧落落下如酥小雨，润物无声。

作物抽穗拔节，百花竞相开放，蛰虫复苏，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细微的声音放大，共演春天的奏鸣曲。

传说神的气息与万物生长相关联，今日一见，真真是开了眼界。

“天缥，沧浪，苍筤，缥碧……可有喜欢的？”

差别细微的染布一一划过目前，柔软丝滑的布料偶然擦过南吕的脸颊，透着凉。

那一抹青绿，像是……他的身影……

南吕一阵恍惚。

燕回跟着一愣，又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异常深沉又深刻的情感。

他？

轻飘飘一个字压得燕回喘不过气来，那万钧的思念就集中在一个模糊的字节上，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厚重感。

落衡很擅长隐藏心迹，未等燕回品出更多的意味便烟消云散，心境重新恢复平和，无法再寻迹。

素秋推了愣着的南吕一把：“看呆了？你五官端正，风姿绰约，青绿色倒是不挑，哪件都好看，若是抉择不下，姐姐便替你做主了，多做上几件，过几日来取衣裳就行。”

南吕心思回笼，淡淡的忧伤一扫而空，笑得眉眼弯弯，灿若星河：“那就麻烦姐姐了，姐姐这几日定时忙的抽不开身，院里的蚕宝宝就交给我照顾吧，姐姐当心些眼睛。”

“你啊，就是嘴甜。”素秋点了点他的头，“对了，缂丝，刺绣，织锦……”

“欸呦喂，我的好姐姐，你可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前几日通宵达旦的染布，之后还要辛苦做衣裳，信不信过几日你就能去四哥那报道了。”

未见其人但闻其声，素秋歪头笑笑：“莫听老十那丫头胡说。”

南吕循着声音望去，瞧见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速向这边移动，像是一团张扬而热烈的火焰，精力旺盛而富有朝气……似乎，脚下还带着一团白。

那一团白还未等南吕看清就扑进了他怀里，小爪子不安分的乱蹭，自顾自地打滚，“呜呜”地表达愉悦。

这么一个小团子，软软糯糯的叫声淌进南吕心里，不由得伸手顺毛：“星回啊，是不是又吃胖了，都没脖子了。”

星回喉间发出不满的低吼，抬起头来展示自己不明显但还是存在的脖子：“呜……汪汪……”

那团火——玄英端着托盘慢一步来，脚下生风扬起银朱的裙摆，手中的托盘确实稳稳当当，冒着热气。

她随手将托盘放在如茵的绿草地上，打抱不平道：“八哥，你这张嘴上辈子是欠了什么债吗，这么贱？”

玄英年纪小，化形确实比排行老八的南吕还早上几十年，身量却小，脸蛋还未长开，差不多人间十二三岁女娃娃的样子，性子火辣直爽的很，有一说一，从不藏着掖着。

“嘿，你个小辣椒，不要仗着比哥哥早化形几十年就能骑在哥哥头上，长幼尊卑知道不……”

玄英瞪着眼，叉着腰回怼：“知道自己能力不行，就勤加修行，俗话说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不是，不然传出去说你还没有妹妹厉害，多丢人呀。”

南吕：“……”

他一时语塞，焦急四处张望寻求救援，一众兄弟姐妹只是笑，不搭话。

素秋见南吕委屈的样子甚是可怜，解围道：“玄英先不闹了，这是你这几日捣鼓的新花样吗？”

玄英心智单纯，提起一茬就忘了方才的一茬：：“对啊，八哥你来的正巧，我新做的‘十二花神’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呢，第一个先给你吃。”

玄英喜欢在厨房里研究各种奇奇怪怪的美食，味道都不错，这个南吕是知道的，可是让他先吃肯定有猫腻。他再打量小姑娘笑眯眯，满脸期待的神情，更加深刻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托盘中是十二个精致的小蝶，其中各是一个花式蒸饺，梅花式，元宝式，不一而足……十二种颜色，十二种样式，想必是十二种截然不同的口味。

他看看“十二花神”，看看玄英，一本正经问道：“你是不是偷了七姐的染料？”

“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别吃了。”

玄英说着就要动手夺托盘，南吕急忙拦下说好话道：“妹妹一番好意哥哥感受到了，这心里暖洋洋的，眼里就快感动的堕下泪来，也不知道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分，让我有个这么贴心的好妹妹啊……”

满满的虚情假意，燕回：”……“

同样的话说给不同的人听就是不同的味道，这种外人听来假情假意、虚伪至极的话，在至亲好友听来，却只引来哄堂一笑。

毕竟，爱你的人不会处心积虑地伤你。

“这话说的倒是实在。”玄英得意地笑，“这些不光是我包的，哥哥姐姐们都帮忙了，你来猜猜哪个是谁包的。”

南吕指着其中最丑，一张饼上印着一只狗爪印的蒸饺道：“这个，最明显了，肯定是星回的。”

怀里安卧的小白狗兴奋地“嗷嗷”两嗓子。

他几乎要趴在托盘上，目不转睛盯着一个个精致的蒸饺，细心观察其中不同，不由得担忧道：“端阳和林钟不会往里包了茶叶沫子和酒糟吧？四哥不会包的是黄连吧？我最怕苦了……你们不会都想要整我吧？这么大的惊喜我可受不住呀。”

一句话没到底，就同时收到了三个哥哥的眼刀。不得不说，他这张嘴绝对是他修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玄英瘪瘪嘴：“这里是十二月份对应的十二种时令蔬菜，我废了好大功夫收集出这么一份，调色用的是蔬菜汁，健康着呢，光是花型的研制就花费了我几天几夜，这是精华的浓缩，才不是你说的乌七八糟的呢。”

南吕轻松许多，举箸夹起一朵玫瑰型的，大小刚好一口吞。咬开软糯的馅皮，温热的汁水流出，而后饱满的馅料滑入口腔。

他怔在原地，嘴里像是被火焰燎着一般，辛辣味霸占整个口腔，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睛怨恨地瞪着开怀大笑的玄英，恨不能用眼神凌迟她似的。

他心底反复告诉自己：“妹妹亲手做的，是砒霜也要吃完。”

忍着辣的灼烧，囫囵吞下，顿时觉得整个食道都要被一个蒸饺祸害。没曾想，他初来人世吃到的第一种味道就是如此“奇特”。

玄英见自己的计谋得逞，笑得是没心没肺：“我就只放了一丢丢辣椒，还特地为了照顾你放了些许糖，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端阳新沏了茶递过来，玲珑釉里的茶色正好：“是不是还不如吃到五哥的茶叶沫子——今年新的玉叶长春，尝尝。”

南吕心底叫苦不迭，嗓子却是干渴，一开口直咳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焦急伸手去接，还未碰到茶盏，一只青花小杯截胡。

林钟道：“解辣当然要喝酒，南吕啊，六哥的秋月白清冽甘甜，最是适合。”

端阳抬脚就踹：“你个老六，平日就和我争来争去，今日也要掐上一架才肯罢休是吧？”

两人就在南吕面前“推杯换盏”，小孩子似的推推搡搡，干渴的南吕看着茶酒在面前晃来晃去，怎么抓也跟不上两人的动作。

折腾了半天，口干舌燥、口腔火辣辣的疼没有丝毫的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他猛地一发力，将玉叶长春和秋月白一起夺在手中。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争的，两杯都喝不就好了吗。

清酒入肠，凉意浸满全身，恍如夜凉如浸，风凉如水，辛辣一扫而空。

他又欲品品玉叶长春，却被清和拦下：“酒茶不可同饮，不然可能会引起心脏功能障碍或者引发亢奋失眠，切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难怪两人见面总掐架，要争个高低上下。

清和做个和事佬，端了玉叶长春，细细品味：“你这沏茶手艺越发好了，入口清醇爽口，饮后余味回甘，回味无穷，堪称绝品。”

“那可不，好几年才种出这一株，珍贵的很。”端阳得意道，“这还是托了老八的福，那株茶树本来都枯了，我原以为养不活，但正巧赶上他化形，春意萌发，百草生长，茶树竟然活过来了，长的还比其他树好，不然还喝不到这好茶呢。”

南吕笑道：“我可真是功德无量，那我是不是可以多喝些了？”

“等明天一早，五哥给你摘新长的嫩叶泡茶，那味道……”端阳沉浸回味，“绝！”

“那明儿一早，我就去你房里喝茶，可不许赖床啊。”

端阳摆手道：“诶，怎会呢。”

一端庄女子轻笑道：“怎不会，先前我也是同你如此约定，去取溦露，可第二日你竟是睡到日上三竿，敲锣打鼓都叫不醒。”

……

本章出现人物较多，排列在下面啦，会在后续章节中白切黑切白！

1.华岁，男，擅乐器，本体是古琴

2.竹秋，女，擅制香，本体是丁香

3.雩风，女，擅歌舞，本体鲛人

4.清和，男，擅医药，本体是药钵

5.端阳，男，擅烹茶，本体是碧螺春

6.林钟，男，擅酿酒，本体是松花

7.素秋，女，擅织布，本体是蚕

8.南吕（落衡），男，掌百花生长，本体是铃兰

9.桑落（嗡嗡），嗅觉灵敏，本体是蜜蜂

10.玄英，擅烹饪，本体是辣椒

11.周正，未知，本体是莲花

12.星回，未知，本体是白狗团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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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荧惑幻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