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虔教的教义指出，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往是预谋已久。

公爵在长桌的一端坐下，明明是傍晚，窗旁的帷幕却将残阳的余晖掩得严严实实，光源来自吊灯与桌上摆放的蜡烛。

多余的人出去，宫务总管带上门，只留角落里的侍女，她们的存在感完全可以忽略，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护卫队长还没有资格与公爵同桌用餐，同样，一个主教，貌似也不应该出现在公爵的餐桌上。

在公爵落座后，他开口：“我不打扰您用餐了殿下。”

主教立于一旁，随时准备出门。

“坐下。”

“或许我应该与护卫队长他们一起用餐。”

“因为，我想。”侍女上前斟酒，芬芳的液体被倒进玻璃杯盏里，公爵拿起来闻了闻，没喝，视线一直黏在主教身上，“我想让你陪我。”

他愉悦的声音在主教耳朵里只有两个字，臣服。

主教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公爵庄园的后厨精心烹饪出来的食物，不是这几天风餐露宿的伙食能比的，酒，水果，白面包，炖浓汤，各色酱汁，以及各种珍稀肉类摆满了长桌，主教很快感到饥饿。

银质餐刀划开牛排，血色的汁水溢出，露出粉嫩的切面。

公爵的礼仪很好，用餐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相对无言。

“主教大人，”公爵打破沉默，“不介意喝第一杯酒吧。”

主教坐在公爵的对面，桌面上错落立着几只蜡烛，公爵的脸庞在跃动的烛光里模糊不清，他纤长的手举着酒杯。

主人第一次敬酒，客人是无权拒绝的。

主教扬起脖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不是很烈，入口丝滑，斟酒人只倒了半杯，以主教的酒量还不至于醉，不过他也不打算再喝。

公爵也没有让他接着喝，一杯酒喝完，他安静的小口吃完瓷盘里的食物，取过盘中的丝质手帕，擦干净嘴唇。他在等待公爵吃好，然后告退，去找宫务总管带他到客房休息。

公爵没让他等很久，不一会儿，他站起来。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殿下。”他也跟着站起来行礼。

一双泛着冷光的靴子映入他眼帘，公爵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他伸手把他扶起来，两个人离得又近了一点。

“主教大人不用客气，国王把你给我，我当然会好好招待你。”主教垂下眼眸，他没看见公爵眼里的势在必得。

城堡内亮起烛火，一顿饭的功夫，天彻底黑了。

主教随着公爵穿过走廊，宫务总管站在厅上，见两人一起过来，行了个礼，向公爵报告：“为主教大人准备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布置在三楼。明日布道的地点选在大教堂，城中事先已发布了通告，不会有民众打扰。”

公爵漫不经心听着宫务总管的汇报，在他话音落下时给了他一个眼神。

宫务总管面不改色躬身告退，现在又只剩下主教与公爵。

主教还没开口，公爵先转过身来，说：“主教大人，由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抬头，皱眉看向面前身材高大的公爵，他结结实实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种被掌控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雄狮压在爪下。

危险，却无处可逃。

“多谢殿下。”

公爵露出一个微笑。

空大的城堡，华丽的装饰，四通八达的楼梯与走廊让主教觉得自己没准会在这里迷路，角落里沉默的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守卫，他们又转过一个弯，这里似乎是下午他来过的公爵的卧室？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公爵。

“你住在我隔壁，主教大人晚上有什么不便，随时可以叫我。”两名仆人打开门，房间里传来熏香的气味，起居室除了一成不变的奢华外，别无其他。

“不敢，殿下。”主教低垂着头，表示自己的谦卑，他实在是不想跟公爵有太多深入的牵扯。

“稍候会有仆人为您提供晚间服务。”不知何时又出现的宫务总管开口说道。

主教点头，房间被整理的很干净，他站在门内，这几天的舟车劳顿实在让他疲于应付，他向公爵颔首，“那么，晚安，殿下。”

公爵站在门外，微一点头，“晚安，主教大人。”

视线的隔离让主教轻松了不少，他轻吐出一口气。

“把她从地牢带上来。”公爵看着面前被关上的门开口，宫务总管站在公爵身后弯腰，转身下去执行他的命令。

主教躺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他把自己往下沉，水没过他的脖颈，这几天隐埋在身体中的疲惫都消散在暖意里。

他撑着手臂趴在浴缸旁，手里拿着国王给的那枚钥匙，上面的蓝宝石被水一浸越发闪光。

钥匙，国王给他的是一栋房子吗？

主教看着这枚钥匙陷入沉思。

其实他也不需要房子，主教可以和教皇住在教皇厅，他作为教皇的弟子，从小就住在里面。

只是小时候还有和国王一起跟随大主教学习，现在他成了主教，这样的时光不可避免的减少了。

他又将自己沉入水里，水面在晃荡，一下一下涌在他的胸膛。

他一直不清楚教皇为什么让他一个初出茅庐的主教来担任公爵的布道人，明明教皇厅里还有很多资历深，口才好的前辈，而且为公爵布道还是个重任，这关系到国王的执政权。

或许是一次历练吧，不过这第一关好像难了点。

在水冷之前他擦干身体，换上睡衣，事先已有仆人将他的行李归置好，公爵手下的人都受过专业训练，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主教躺在床上，柔软的床和蓬松的枕头让他仿佛置身于教皇厅的家，周围的陈设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离国王很远，他默念起尤虔教的教义，在背到第13条的时候，他睡着了。

女巫跪在公爵面前，从她被抓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异教徒消灭者，高高在上的公爵，她只能看到他的鞋尖。

“会有生命危险吗？”声音在审讯室里响起。

她快速瞄一眼居高临下的公爵，犹豫开口：“额，按理来说不会，只是……”

“说。”

“会疼。”

公爵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没有继续的想法，他把玩起旁边摆放着的皮鞭，“拖下去。”

“等等！”女巫凄厉的嗓音划破夜空，她立马噤声，“我是说，我还可以再研究。”

公爵的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声音听在女巫耳朵里像是丧钟，他似乎是在评估她的价值，良久，他决定了女巫的命运，“如果不能让我满意，你知道下场。”

又活一天，女巫松了口气，“遵命，殿下。”

“那我的东西？”她试探的说道，公爵眼神都没给她一个，直接起身离开，宫务总管上前接话，“跟我走吧。”

个人的布道时间相对灵活，清晨，午间，夜晚。大规模的，类似于面向民众的布道，则大多在清晨。

这天一大早，主教便起来清洁自己，他换上神职人员的服饰，严肃的服装带来的是神的距离感，这正是主教要的。

面对公爵，他必须郑重其事，要令一个虔诚的信徒折服，过硬的知识储备，是一切的基础。

“笃笃”，敲门声响起，是宫务总管的声音，“主教大人，可以为您提供服务了吗？”

“进来。”

不只有他，还有公爵，以及一队仆人。

“殿下。”他向公爵致礼。

公爵靠近他，“布道的这段时间，我希望主教大人能忘记身份的差异，我们可以尽量以平等的方式相处，我想这也有利于主教大人的布道。”

“既然殿下有这种想法，那我却之不恭。”主教站起来，仰头与他对视，很像为了不让狮子吃掉，而努力展现自己獠牙的羔羊。

公爵觉得他很可爱，心里想什么全写在眼睛上，这扇窗户向他大开着，登堂入室似乎也不是不容易。

从城堡到大教堂，尽管都在庄园内，也还是需要乘坐马车。

主教看着面前这只能容下两个人对坐的窄小马车傻了眼。

“庄园里的大马车被送去维修了，只能找出这辆。”宫务总管在他们身后致歉。

公爵压下自己的嘴角，“主教大人不介意吧？”

他不信偌大一个公爵的庄园找不出一辆客马车，他想说可以坐他来的那辆，可开口却是，“没关系，殿下。”

公爵伸手牵起他将他扶上马车。

“多谢殿下。”他颔首，借着进去的动作抽离。

和他一起来的护卫队只有队长随行，其余都是公爵的仆人，他们或骑马，或步行，总之这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可以说是非常缓慢了。

主教与公爵面对面坐着，马车内狭窄的空间，使他们的膝盖不可避免的互相碰到，公爵身挺腰直的端坐着，一看就是不会退让那方，他只能侧着腿，整个人往车厢里面靠。

身体的接触尽量减少，视线的阻止却毫无办法，公爵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他，丝毫不掩饰，他只能假装看窗外风景。

只是这样明晃晃的视线实在无法忽视，在主教第二次往公爵看去时，被公爵抓了个正着。

“主教大人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殿下喜欢盯着人看吗？”

被戳穿的公爵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甚至连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化，“主教大人很好看。”

主教瞳孔一缩，他什么意思？

他感觉这人实在是冒昧，对一个不熟的人，见面不过第二天便说这么暧昧不清的话，更何况他还是国王指派来布道的主教，他带着国王的圣意来的。

公爵看着主教紧皱的眉头，缓缓一笑，“主教大人介意的话我可以不看你。”

说完他把脸转过去，也同他一样看窗外的风景。

要说被看两眼就说介意的话，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主教的心胸一点也不博大吗？何况在为民众布道的时候，不也是被目光注视着，为什么公爵看他，他便感到浑身不自在呢？

“我不介意。”他敛目低眉。

公爵立马又看向他，依旧是浅浅的微笑，他心情是很好了。

主教对此无能为力，只期望马车能行驶的再快点。

“主教大人觉得我的庄园如何？”公爵看他一直在看窗外，想必是对自己的庄园很感兴趣。

主教点点头，“很不错。”从城堡到大教堂，途径有花园，麦田，石桥，远处还有一大片的森林，另外蔬果食粮也很丰富，还可以看到为公爵提供劳作的农户在田野耕种。

“主教大人喜欢就好。”他正襟危坐，自始至终都没有逾矩的动作。

主教心想，虽然公爵人不怎么样，不过倒是把庄园打理的很好，听牧羊少年说，这位公爵的庄园在列位贵族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这也不难解释那座奢华直追皇宫的城堡了。

马车依旧缓慢的在石板路上走着，路两旁栽着悬铃木，树木往前延伸，尽头便是大教堂。

庄严肃穆，恢宏高大，是主教看到这座教堂的第一印象。

“主教大人。”公爵先下马车，又来扶他。

主教也搞不懂，难道自己在公爵眼里是什么易碎的瓷器吗？

公爵的手其实不像看上去那么洁白光滑，几次的触摸，他能感受到他手上有老茧，不是做粗活留下来的，因为是在食指与中指处最厚，应该是骑马拉弓之类的贵族项目才能留下这么特殊部位的茧。

他们一齐站定在大教堂门口，低于主教堂的教会建筑被称为“堂区”，神父任最高神职人员，此刻他正带着修士们恭候公爵的大驾。

“主带来福音，亲爱的殿下与主教大人，国王的圣意吾等已知悉，还望谅解吾等不周之处，布道之地以备好，请。”

他躬身做了个欢迎的手势，修士们自动分列两旁，主教和公爵一起进入大教堂。

进到教堂里，更绚丽的装潢自是不必多说，一看就是公爵的手笔。

“我接手这座庄园时，大教堂就已经存在，第二年让建筑大师来翻修过，主教大人觉得如何？”

“想必殿下请的是那位云游四方的建筑大师吧，传言他经年在外采风，不常为人设计教堂。”这不难看出来，这位大师的设计风格特立独行又不失庄重，好像有点公爵的风格，他看向他。

公爵点点头，“是的，他确实不经常在一地停留，所以我很幸运。”

他们穿过前殿，进入中殿，神父在他们身后躬身道：“既然国王陛下的圣意是让主教大人进行布道，那吾等便不打扰了。”

他们接连出去，仆人带上门，光从窗户撒进来，教堂顿感金碧辉煌。

主教走至演讲台上，公爵还站在原地，主教看他没有动作，提醒他，“殿下请坐。”

今日这间中殿，只供他们二人使用，所以神父特地在演讲台正对面布置了张桌子，公爵现在就坐在这张桌子前，奇怪的是，在桌子前后，各放置了把椅子。

典籍被归整于桌上，主教没有拿，这是给公爵看的，他已经可以全本背诵尤虔教的经文，教义更是信手拈来。

公爵抬头，直视主教，说道：“请问主教大人怎么理解布道？”

“向臣民传播尤虔教的教义，并使他们得到福音。”主教熟练的说出布道者的工作内容，这是大主教第一天教导他们便耳提面命叫他记住的要点。

布道是他从小的理想，向民众传播教义，并使他们获得福音，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

公爵勾唇一笑，缓缓开口：“我认为，身体的靠近，会让我对主教大人的布道有更深刻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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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