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朵是被磕碰震荡醒的。她在麻袋里挣动了两下,视野一片暗色,手腕缚于身后,口中也被绑了麻布,发声不便。她刚感觉到自己应当是横着趴伏在马背上、身侧紧靠着骑手的膝盖,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掀起、抛到另一匹马身上。从头顶的闷响听来,看管固定她的骑手先她一步被锤到地上。武朵口齿不清地惊叫,慌乱地凭感觉摆正自己的重心,以免被甩下快速移动的马背。她明显发觉这匹马身上的空荡,这回可没人固定她了。
印象里将她打晕的狠厉男声呼哧带喘地怒骂着,显然是手脚忙乱。武朵好不容易挣脱没怎么绑紧的绳索,把自己从目不能视的境况中解救出来,便发现驮着自己一路狂奔、四处躲窜的是一匹令她印象深刻的棕马。那马儿机灵得很,感觉到她的动作,回头瞥了一眼。武朵莫名从那充满不屑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句“醒了就自己坐稳抓好”来。毕竟被这马尥一回蹶子摔出了心理阴影,她也顾不得惊讶,赶忙照做。
武朵寻思既然身下是这特立独行的烈马,来解救自己的想必是勤王府高司马的人。她刚回头看了一眼,就被棕马突然变本加厉的蛇形走位颠到抱紧马脖子不敢撒手。
其后,大部分武夫正在追赶落跑的武朵,而留下小部分和领头的蒙面壮汉一起被孤身闯入的浴血神秘人牵制住了。
几人皆被那灵活的敌人打下马背,纷纷警觉起来,围成一圈,不敢掉以轻心。领头壮汉连出几招没能讨到什么便宜,心下又急又恼:“这人什么门路啊?出手真脏!”
全副伪装的高懿懿轻松躲过身后众人的合力围攻,并快准狠地将几人撂倒击晕,清出后路。领头的大惊,眉尾一跳,快步袭来。
“懿懿,不必太在意你同他们的力气差异。”昔日在营里,李绍云边给她手上缠绷带,边教导她如何使巧劲儿,“就算同为男子,也很少有人真是靠那点儿蛮力上的优势取胜。”李绍云把漆黑的指套给她戴好,用力握了握她的拳头,示意她:“重要的是,每一分力道的效果都要尽可能没有折损地作用在关键位置。这样,即便是你,也能给对方留下恐怖的印象。”
高懿懿一脚挡开领头壮汉,趁机从怀中取出指套,在对方刚踉跄站稳时,起跳落拳,当头一锤。周围刚爬起来的武夫从那躯体在空中划出的反重力的弧线就能看出那一拳得有多重多疼。
领头壮汉当即就神志不清地伏倒。高懿懿轻声冷笑一声,正欲拔腿闪人,突然耳朵一动,惊觉大崽崽竟又折返回来。
原来,棕马载着武朵往前跑出一段,刚把身后追兵甩个七七八八,就迎面遭遇一伙全副武装的骑兵。武朵惊叫拉拽缰绳,她看出那帮人注意到她后的表情不是好奇惊讶而是别有深意的惊恐愤怒——他们很可能是追兵的同伙。
棕马也是灵性得很。它感觉,以对方的装备规模,硬闯恐怕不妙,于是立刻侧步刹车、调头折返,一气呵成。大崽崽想法很简单,身后那些都是虾兵蟹将,大不了它再走位一次。
见大崽崽折回、其后追兵气势汹汹,高懿懿不得不留下来继续牵制。她心中感慨:“要不咋一个赛一个地羡慕祁王呢。我要有这规模的兵力,我比他还嘚瑟!”
骑兵训练有素,速度比蒙面武夫更快。为首是一白须将领,拔刀就喊:“痴儿!闪开!”声音浑厚有力、动作顺畅迅猛,显然是个功底颇深的练家子。
高懿懿前脚刚举剑挡开其甩手飞掷而来的武器,后脚就被杀到近前的老汉挥剑狠狠压制住。那将领从瞄准投掷、到抽出副手佩剑、再到重新掌握角度挥砍而来,一系列动作转换极快,以至于高懿懿根本没法依靠反应和柔韧性来完全躲开飞刀,甚至在勉强拨开飞刃后差点来不及转回身挡住第二波进攻。
其人与蒙面武夫完全不在同一水平。高懿懿感觉有点招架不住,立刻抬腿,再次踢出脚尖利器。对方余光一扫,迅速拔身,顺利躲过。两人这才拉开距离。
其他骑兵也没闲着。趁这工夫,纷纷绕过她,包围了整个场地。棕马东躲西窜,到底把体力不支的武朵甩到身侧堪堪挂着。武朵终于失力脱手,还没来得及下坠的身体被受力后退的高大身躯猛地挤向棕马,两人一马堆叠地撞向包围的人群。究竟是多大的力道。
高懿懿随手捡来的武器早被打飞。她回手捞住武朵,另一手用力推开棕马的头、止住嘶鸣。大崽崽立刻明白过来,犹豫地哼唧一声,便扔下她们,撒丫子踹开反应不及的包围圈,头也不回地跑离。
武朵在那只缠满纱布的大手的拦护下安稳落地。她惊讶地仰头,发现身前根本不是什么王府的司马,而是多日以来朝夕相伴的贪嘴侍女。
方才高懿懿躲过致命一击,但是被将领留了一手,指节磕在额头、缝隙夹去蒙布。血流沿额角蜿蜒而下,很快模糊了她整张脸。
“女的?”那刚爬起来的壮汉一看她不着胡须的面庞,立刻懵了。这下脸丢大了。
高懿懿才没管他,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马上将领。她松开武朵,蓄力进攻。对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身形未动。好机会!高懿懿想,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想错。将领没动是因为此时两边副官已经回其身侧、都可出手。
武朵眼睁睁看着她以少敌多愈发吃力、几个回合间就被弹回来。高懿懿猛地撞在墙上,一个寸劲儿失去知觉,趴倒在地上不动了。蒙面壮汉想上前查看,可脑袋仍是嗡嗡作响,他晃了几步,捂住头,示意手下。后者举剑面对那武艺高强的侍女,正欲下手。武朵赶忙扑过去挡在两人之间。她连声求饶:“她只是我买来保命的武婢。你们绑我,关她何事?她什么都不懂。”
“呃……”高懿懿关键时刻的求生本能使她尽最大可能护住了后颈,因此醒得极快,手撑着地,痛苦哼唧了一声。她呲牙咧嘴地眨了眨一片模糊的双眼,似乎想起了情况如何,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武朵本来趴在高懿懿背上,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力气,突然抬身躯将她掀翻过身。于是武朵只好从墙那边死死搂住高懿懿,一边惊慌无措地盯着对面,一边在侍女的脑袋的掩护下耳语:“别动了,别动了。他们不知道你是谁,还有救。”高懿懿闻言惊愕。武朵轻轻按了按侍女那血肉模糊、与绷带融为一体的手背。
她认出来了!这个在整个打斗过程中都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才是漠北山上同李绍云持枪并行、举止乖张的右副,才是返京以前帮她补葬玉佩、又格外羞涩的将领、才是西市店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司马。因此,对方平时在另一副装扮下的亲切,想必只是为执行勤王交代任务的伪装欺骗。
一番折腾,无论是便衣武夫还是正装骑兵都未动她分毫。武朵赌一把,对方一定另有目的,而并不想要自己的性命。本着多苟一天就多一分希望的信念,武朵可不想让这个令她情感复杂的女娃娃就这么傻傻送死。已经有足够多的、对她或好或坏不咸不淡的人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了。
对面是祁王的人吗?他们杀了韦王,那为何不杀她,却要带走她呢?
之前领头的壮汉正觉得,既然那怪力女只是和府里那嬷嬷一样的侍从,按理说就该就地放了,反正她也没看出自己是谁,不会传出他的糗事去。可他转念一想,坏了,自家老爹可是毫无遮拦地暴露了身份,那这人必须得灭口了。可不是他要公报私仇。他刚要开口命令侍从立刻下手,就被一直若有所思的将领抢了先。
“慢着,两个都带走。”
壮汉疑惑:“啊?”
马上将领仔细打量了那不服不忿的小娘子一遍又一遍,心里腹诽:“骠骑那老不死的后人?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短短几何回合间,他从对方脏到没边的招数里看出了一生不敌之人的些许影子。肩膀头子隐隐作痛。
在众人七手八脚把武朵二人都绑好、分别装进麻袋的时候,蒙面壮汉撤下面罩,凑到马前,神秘兮兮地问到:“阿耶,就一个侍女也要带回去?可那嬷嬷我给扔府上了啊。”
灰发白须将领立刻觉得自家这个才是贻笑大方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此等身手,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我看你是真让她给砸傻了!”
“……”头顶大包的便衣武夫之首缩着脖子撇撇嘴。壮汉委屈。
——————————————
武府,剑拔弩张。
“尔等何人?竟敢对十二卫兵刃相向!”刚冲进来的是一群装备精良的军士。
“我等宫中侍卫,受勤王之命把守此处!”被围堵集中在院内的是寥寥几个王府随行,“尔再闯入,难道意欲对勤王不敬?”留守的队正面色严肃,但心里直打颤。来者不善,而他们人少,一直被步步紧逼地后撤聚拢,已经与被围护在中间的老嬷嬷距离无几。
“勤王?”对面的人群中渐生嘈杂,成功被队正引发了犹豫。可惜缓解的局势并没延续多久。领头心意已决,高呼质问:“区区民府,与勤王有何关系?”
“本王也想涨涨文化,虚心求教呗。”还好李绍云携人及时赶到,终于化解了队正的危机,“副将有意见,还是,我四弟有意见呐?”
卫将语塞,惊讶他竟然已经赶回来了。其不甘心地扫视一遍空落落的武府、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在队正身后瑟瑟发抖的嬷嬷,终于甩头带人撤离。他看出来了,似乎武朵并不在府上,那就没必要再惹上勤王的麻烦。
“殿下!”嬷嬷终于见到一个勉强算得上认识的人,激动地扑到勤王跟前,“好心救救我家娘子吧!”
李绍云正疑惑,身旁队正适时替嬷嬷解释:“在十二卫之前还来过一伙人劫走了女先生。蒙面,不知底细。”嬷嬷也反应过来,接上:“那伙人把娘子抓走之后不久,从前在府上打杂的侍女回来,从老奴这了解情况后,便追了出去。她叫老奴去郎中府上向殿下的人手求助。老奴半道遇到王府司马,司马留下几位郎君,自己亦去寻。两人皆是一去不回,而府上又遭一轮围攻啊!”
“呃,我倒没什么事儿。”高崇武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勤王身后。他在坊间听到动静,所以折返回来看看情况。李绍云简单安抚下嬷嬷,就跟高崇武赶去后者发现的打斗现场。
“诶?且慢。”半路,李绍云截住了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引发民怨的棕马。
无人巷中,痕迹凌乱。
四处打听回来的手下汇报,无人目击,或者说,无人敢于提供线索。
高崇武贴着墙边,交叉步地绕过纷繁复杂、彼此覆盖的鞋印和马蹄印。他叉着腰低头审视了一番,肯定到:“一部分有折返的痕迹。看来是去搬了救兵回来?人数不少,恐怕诚辉的境况不太乐观。”李绍云则蹲在一旁,对沾有痕迹的墙面、地面上下扫视几回,伸手戳了戳有些干涸的血迹:“这点儿血量,可能致命,也可能不会。”
他于手指间磨蹭掉那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少许温热,就像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恐慌和期冀。李绍云皱着眉,稳了稳心神。他转向高崇武:“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人带走呢?”高崇武想了想,明白过来。
如果一击毙命,于要紧处浅露几滴血如此,那人死口封,他们大可以把尸体扔下不管;若是因为不想留把柄,那也应该把现场痕迹清理一下才是,只把尸体带走,却留下痕迹,就仿佛藏一半露一半,勾得人心一阵痒痒。如果留下活口,要么高懿懿跑了,也应该能与勤王府的人碰上,不该销声匿迹;要么……
这样看来,倒也不是李绍云侥幸乐观,从打手的行为逻辑上讲,这种情况确实更倾向于高懿懿还活着。那么问题来了——谁活捉了高懿懿呢?
勤王起身,与高崇武对视一眼。后者首先提出一种可能:“祁王?”可抓走高懿懿的同时也是掳走武朵的人。
“为抓一个武朵,来两遍?”李绍云摇摇头,推测道,“两伙人。”所以首先出现的另一伙又是谁的势力呢?所谓毫无线索、焦头烂额,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人又对视一眼,高崇武觉得勤王想法在理,苦笑着安慰:“至少可以排除三个王府了,殿下可有想法?”李绍云深深吸进一口气,脑海里闪过除此以外的朝臣、贵族,光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已经不下百人。“嗯……你说的可太有帮助了。”
于是勤王选择暂时放弃思考,进宫面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