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需要什么把柄。”孟嘉摇摇头,直道,“将军三思,恐怕殿下给您的路,是最好最稳的一条。”
武湘君的笑意收了个干净,“什么意思?”
“回答将军此问之前,我想先请问将军,此前您一路得胜,为什么止步于此,便递话出来,要这岭南节度之位?”
武湘君向后一仰,靠在大椅上,随口道,“这里把着港口,地方富庶,又地势险要,隔着峻岭毒瘴,中原管不到这儿来。我带着弟兄们一路到此,做个一方霸主,”说到此,他指指孟嘉,挑衅一笑,“自然比你们这些为朝廷走狗的强。”
孟嘉也不生气,身子始终如一的端正,不紧不慢道,“将军既然不愿吐露十分,我便斗胆把剩下的猜一猜。”
“将军一路征战,人马俱增,从未停歇,要攻下岭南,怕也不易。听闻此前岭南节度使无能,于战上却也算无功无过,为何短短一月便城破兵败?在下不才,闻说他和岭南豪族有隙,内有岭南土著做引,将军才能得胜。但不知,将军许了他们多少价码?如今他们,可讨债来了?”见武湘君神色略异,孟嘉又笑接一句,“何况,岭南虽富庶,却少粮草,五岭多瘴气,将军要带这么多义军过五岭尚且不易,再要攻城,只怕艰难。”
她说得还是客气的,武湘君这么久都没动作,不是他心慈手软,他和朝廷可不一样,义军没有足够的给养保证,兵源又是如此不济,好不容易占据了岭南,此前他一路得胜,若刚跨出岭南便有败绩,于士气极为不利。福州义军到此地步全凭一块,若是一败大颓,轻则死伤惨重,重则全军覆灭兵败身亡。
武湘君目色微凝,却仍未直起身来。
孟嘉徐徐接道:“义军此前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本就是活不下去了,才走这条路,想有一碗饭吃,全凭一腔热血才走到今天。他们能安定在此最好不过,一旦止息,战念退去,恐怕并不好为将军所用。将军若读诗书,必知取乱侮亡之理,今时今日虽不安宁,却还远不到那个份儿上,凭将军之力,能走到哪一步,您当有谋算,必然用不着在下多言。”
武湘君冷了脸:“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你不怕我杀了你?”
孟嘉微笑不减:“将军会吗?难道一个小小使者的死,就能解决将军的困境?恐怕只会给将军添麻烦吧。”
武湘君没说话,但双眼死死盯上了她,面色十分难看。
孟嘉又道:“将军好盘算,如此一来,退一步接受招降,才是条稳妥出路。您能走到今天这步,想必是慧眼如炬,看得出如今是什么形势。要放在五年前,先帝还在,万不会容您招安。就是如今定王爷,雄才伟略,只怕也不会对您起这样的心思。退一步说,即使定王爷招降,您恐怕也不敢信。您盯上这块肥肉可太大了,定王爷眼里适合吃它的人怎么轮也轮不上您。殿下敢这么做,个中原因想必您心中自然有数。”
武湘君冷笑,“照你说来,我还要感谢她?”
“各取所需罢了。”
武湘君终于直起身来,不,他甚至站起身来,来到孟嘉面前,拍了拍她左肩,俯身轻声道:“如你所言,她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把这个位子交到我手上么?”
这一句响在耳畔,与恶魔低语无异,仿佛只要对方答话稍有差池,就会立刻被拧断脖子!
孟嘉袖中手指捏紧,微微侧首,正对上对方双眼,平稳坚定,“能。”
孟嘉顺口胡扯:“个中情由涉及皇室秘辛不便细说,只将军相信一点。如果殿下没有足够的诚意,今天我不会来这儿。平白为他人送死的事情,我没有这个雅兴。”
“将军要是不信,就请立即杀了我,他日黄泉相见,在下也会感念将军相陪之情。”
武湘君直起身来,立于她一侧,什么也没说。
一旁久立多时的郅焘见局面僵住,立刻上前笑道:“使者说笑了,俗语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将军若非也有十分诚意,怎会与使者好言好语这半日呢?”
孟嘉瞥他一眼,没吭声。
武湘君瞧他一眼,转而看向孟嘉,久之,方才朗声笑道,“果然有意思,郅焘,她有两分硬架子,你该多学学。”
“哈哈!将军说的是。”郅焘笑道,“姑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好胆识,郅某佩服。若能与将军留下做个幕僚,必定能成一番事业,他日四海扬名,为天下女子之冠也是迟早的事。”
武湘君赞许地点点头,看了看孟嘉,“好,这件事我应了。”又指指她背后的包袱,“圣旨带来了?”
孟嘉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条黄绢,递与对方,“请将军一观。”
武湘君愣住了,诧异地接过那条黄绢,见上面铁画银钩好一笔书法,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封信,写给永州刺史的信。
武湘君又看看她,“这?”
孟嘉含笑道:“未知结果如何,如何敢带圣旨入营?再说,在下一人前来,草率宣诏岂非不敬天子?因此二者,便留了圣旨于永州守官处,还请将军斋戒两日,再令人携此入城,引使团前来行仪宣旨。若有得罪,还请将军海涵。”
武湘君又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道:“好个女娃,鬼心思不少。说话倒也直白,合我性子。”言毕,他又指指那包袱,“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孟嘉解下包袱,在桌上打开,众人一看,见是两件叠好的锦袍,那桌畔男子装扮的少女又道,“想着若是谈成了,便要押我在这里等着取旨,恐怕一时回不去,多备了两件衣袍。”
武湘君哈哈大笑,染得帐中其他人也笑,一时气氛终于不再紧张得令人窒息。
郅焘笑了两下,上前拱手,又赔一礼,“门前失礼,怠慢使者,请使者莫怪。”
武湘君吩咐人带孟嘉去了客帐,这里帐外的守卫可一点也不比中军帐少,孟嘉撩门进内,只见摆设虽少,却也算得周全,见并无人跟着进来,她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在坐垫上。
她哆哆嗦嗦地倒水,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如今岭南已经再说不上冷字,她却从手肘到指尖,半条手臂都是凉的。
孟嘉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随即挣扎着爬起来,仰倒在床上,喃喃道,“睡一觉再说吧……”
她睡不沉,朦朦胧胧地一边是梦一边是人声,忽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骤然惊醒,“谁!”
稳住心神一瞧,才见床前有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女儿,梳着丫髻,模样还算清秀,满脸惊恐地看她,身前正是她的包袱。
孟嘉心里松了一口气,看她道:“丫头,你从哪儿来?怎么到这儿了?”
那丫头哆哆嗦嗦地开口:“我……我叫……酸枝,我……军师派我,伺候……你。”
孟嘉顿时警惕起来,见她着实害怕,又微笑道:“这样啊,再说一次,你叫什么?”
“酸枝。”
“好,酸枝。你别害怕,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我要在这里暂住几天,军师想得周到,才送你来替我跑腿两日。过了两天,仍然好生送你回家去的。”
“我、我不怕,”那丫头却忽然一跪,泪盈于睫,“姑娘,我不想……回家去,我爹娘都没了,是跟着叔叔一路从安县过来的,求您,留下我吧!”
孟嘉好奇道:“你叔叔对你不好吗?”
酸枝垂首,抽抽搭搭拿袖子抹眼睛:“叔叔要、把我、送给一个、小军头,做小妾,正好,今天、在外面,拉扯的、工夫,被军师、瞧见了,就将、我叔叔,骂了一顿,送我,来这儿伺候您。”
这番话说了许久,那叫一个一波三折……
孟嘉听得揉揉眉心,叹一口气,“可是,我也留不了几天,过两天宣完旨就要回京去了。本是客居,怎么敢要将军的人呢?”
“哈哈,使者客气了。”正说着,郅焘从外面打帘进来,笑道,“我也是方才路过,正好瞧见,想着使者一路辛苦,此来又未曾带什么丫鬟侍从,若使者觉得她可用,就一路带回京去也无妨,不过是一个小丫头,跟了使者,也是她的造化。”
孟嘉立刻整衣起身,拱手称谢:“郅军师思虑周全,却之不恭,多谢多谢。”
郅焘点点头,“使者远来辛苦,将军,哦,不,使君已备下晚宴,请使者歇息片刻,稍后我遣人来为使者带路。在下有些私事,就失陪了。”
孟嘉笑笑:“军师请便。”
送走了郅焘,孟嘉才看向那新来的小女儿,温和道:“帮我更衣吧,打开包袱第一件就是。”
酸枝应是,随即打开包袱,取出上面一件暗红锦袍来伺候孟嘉换上,系好衣带的工夫,孟嘉便道:“帮我打盆水来梳洗,去吧。”
酸枝又垂首应诺,转身出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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