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见她出去,估摸着已走出一段,才迅速掀起包袱上面一件织金外袍,揭开下面一件素衫,露出其下一柄匕首——正是杀苏瑷那一柄。
孟嘉掂过,掖在靴中。她心里突突发跳,调匀呼吸,等着酸枝回来,净了面,不多时就有人来请她赴宴。
出帐时,她回身撩开帐帘,看看满面菜色的酸枝,奇怪道,“你不跟着一起去?”
酸枝大眼睛里露出惊愕和畏惧,更显然的是一点期待,她怯生生地看了看来人的方向,“我……也能去吗?”
“当然,你是我的人,为何去不得?”孟嘉笑笑,回头也看了一眼来人。
来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此宴,武湘君毫无疑问居于上首,她被安排在武湘君左侧。
只有她的位置半上不下、与众不同。对此,孟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武湘君和她本该平起平坐,如今她人在屋檐下,低低头也无可厚非,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和对方撕破脸。
让她意外的是,她到的时候,除了摆宴的仆役,真的就只有她到了。
酸枝瞅了瞅阶下空荡荡的座位,颇感诧异:“不是说,准备开宴了吗?”
孟嘉一笑,若一人迟也就罢了,如今明摆着是要下下她朝廷使者的脸面。
不过,她现在跟朝廷有什么关系呢?
脸面罢了,送他十张八张的陪葬也无妨。
孟嘉整衣落座,淡然道:“是,他们没来,我们就先坐。”孟嘉夹了一块儿酥饼递给酸枝,“吃吧。”
酸枝小心翼翼地接过,看了看四周无人关注她,才三两口把那饼咬完,在嘴里嚼。孟嘉见她吃得快,把桌上的酒也倒了一杯给她,笑道,“慢些,别噎着了,很多呢。还想吃什么?”
酸枝瞄她一眼,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抬起手来,露出一只伶仃细腕,颤巍巍地指了指中间那盘烤鸡。
孟嘉见摆宴众人也退去了,干脆端起盘子,递到她手上,“掰一只腿,把缺口那一边放下面。”
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孟嘉遂问:“你多久没吃饱饭了?”
酸枝含混道:“从……到这儿……呃,我婶婶就说,我干不得什么活儿,只喝米汤就行,把干粮省给婶婶家的弟妹吃。”
孟嘉暗暗摇头,心里揣度着,不知是她格外受虐待,还是义军粮草果然不济了。
正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大声说笑,惊得酸枝一咳,慌忙看向帐外。
孟嘉拉拉她衣袖,示意她不必惊慌。估摸着说笑声到了帐外,这才起身相迎,笑道:“一日未进水米,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偏偏被叫来的早些,未曾相候,还请使君莫怪。”
武湘君带众人进帐,他已换了一身寻常装束,玄色衣裳,并未着甲,此时缓步上阶,虚虚扶了孟嘉一把,笑道:“使者不必客气,此宴本就为你而设,尽兴就好,无须拘礼。”又向众人道:“都坐吧!”
众人落座,皆祝武湘君大喜。武湘君各各回敬,独到孟嘉的时候,她既不敬亦不受敬,一律浅笑推辞:“在下不胜酒力,恐醉了惹诸位笑话,但以水代酒而已。”
她女子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想来为此,众人倒也不勉强。
酒过三巡,宴至一半,宴上人便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大喊大叫划拳行令起来。宴将尽了,才听武湘君仿佛叫了她一声:“使者。”
孟嘉一时没听见,武湘君声音就又高了一些:“使者!”
孟嘉一怔,忙看向武湘君,道:“使君有何见教?”
武湘君虽喝了不少酒,但此刻并不如下面人狼狈,只是脸色微微发赤,浓眉鹤目带了些微微的狂狷,他笑道:“我想和使者玩儿个小小的游戏。”
孟嘉一时懵然,猜不清对方是何路数,且先微笑应道:“不知道使君想作什么游戏,在下于此道向来不精,恐怕扫了使君的兴致。”
武湘君摆摆手:“无妨。”转而吩咐身边人两句,但见那人出帐,不多时手捧一个细径大肚的瓦罐进来,就放在帐门处。
见此动作,帐中喧闹迅速归于平静。
武湘君道:“久闻京中擅于投壶游戏,我们这里粗陋,一时寻不得金银细工,就以陶壶代替,请使者也叫我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百步穿杨!”
一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孟嘉身上,只见她微微笑着,却道:“在下不精于此道,恐怕要让使君失望了。”
武湘君朗笑两声,似是丝毫未曾听见孟嘉的婉拒,取过一旁侍从手中的箭矢,“看来使者不愿意占这个头彩,也罢,本使就来个抛砖引玉,替使者暖一暖场子!”
箭随言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干净的弧线,稳稳地直入陶壶!
叫好声响成一片!
一个扎了红巾的小兵双手捧着一枝羽箭,恭恭敬敬立在孟嘉案前。
孟嘉心知,今天这一场刁难是躲不过去了。
她起身接过箭矢,持箭在手,蓄势——发!
众人都盯着那支箭,但见它也划出一道弧线,随即……光荣地扎在了一人身前的肥鸭上,那人“蹭”地站起身来,不善地看向远处武湘君身侧的女子。
帐中霎时一片哄堂大笑。
孟嘉脸色微微作烧,但仍然笑得十分标准得体:“见笑见笑。”随即暗骂了武湘君和他祖宗一百八十遍,转身准备回去,不料,却被拉住了。
武湘君拽住她胳膊,“使者何必着急回席呢?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使者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本使替你投十矢,要它全中如何?”
孟嘉心道,不就是显摆你本事好么?我今天就大发慈悲,做一回托花绿叶!
这样想着,她便回身,不动声色地抽开手臂,拱手道:“使君好本事,既然愿意为今日盛宴添彩,在下先代大家谢过了。”
武湘君拿起箭矢,又不紧不慢道:“可游戏无彩头,无趣。”
孟嘉略一思索,发觉身上并没带什么贵重财物,只能笑道:“在下出来得匆忙,未曾带得什么能入使君法眼的珍宝。只有纹银十两,就押与使君,既然是大家玩乐,其余的,就请诸位再凑些吧。想必,大家也不好意思只宰我一个人的。”
言罢,众人皆笑了,气氛一时也软了许多。
武湘君也笑,并指她道:“好一张利口!说起笑话来也这般动人。我今天不和你赌这些俗物,我要赌些与众不同的奇珍。”
孟嘉心中闪过些不好的预感,面色微凝,不得不接话,“使君想赌些什么?”
“赌命。”
孟嘉心中惊涛狂起,目如古井,半晌沉默,方静静道:“使君想赌我的命?”
武湘君摇摇头,指向她身后,神色清明,“她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被这一指吓得浑身发抖的酸枝。
孟嘉微微垂首,勉强笑道:“使君说笑了,她原本就是您的人,怎么好与我做赌注。何况人命关天,不该为人玩笑。不如这样,我私人曾藏一幅王右军的墨迹,若使君不嫌弃,就以它为注,待归京后,在下必遣人送到将军手上。”
“她既已经送给了你,就不再是本使的人。一小小女子的性命作赌注能如何?如何?这天下百姓之命,乱时皆在群雄一场豪赌!”武湘君挑挑眉,“她既然依附于使者,要她是注,她就是注!”
孟嘉冷了面色,“使君身份贵重,何必难为一个小姑娘?拿自己人开刀,恐怕使在座诸位寒心!”
武湘君大笑两声,像逗一只拔了指甲的猫,“怎么,你实在不愿意以她作赌?那你替她如何?使者以为,你和她的命,哪个更重一些?”
孟嘉一默片时,方道:“使君已得一方霸主之位,义军之中多是无辜百姓,也得朝廷免罪,日后可归乡重立家园。在下为使,已尽职责。”
“若使君一定要赌命,我愿代此女。”
其实,武湘君要真的想要她的命,她绝走不出岭南。但也有一种可能,武湘君只是想下下她的面子,结果如何,都在对方一念之间。
酸枝不过是个借口,犯不上搭上一条无辜性命。
但她表现出这一番“大义”姿态,倒着实把全场都惊住了。
原本投向她的目光或高或低、或轻或重、或尊或鄙,此时无一例外,全都染了一层敬重。
这也难怪,他们大概以为,京都中人惜命,就是再好的伪善假装,到这一步也该拆去了——毕竟要装傻到底,他们就算想杀也得再找时机借口,何必自己送上脑袋供人割呢?
不撕破,它就是个震慑;撕破了,那没准儿可就是要命的屠刀了。
孟嘉瞧着阶下众人的反应,就知道招降的事他们已然知晓。纸包不住火,没两天就要传得上下皆知。
宴中人各怀鬼胎,都瞅着武湘君握箭那手。
武湘君笑笑:“好!”
一箭,接着一箭,那壶口空间越来越小,投中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武湘君的动作却并没有慢出多少。眨眼之间,其内插得小小箭林一般,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最后一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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