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典墨举着油灯,亦步亦趋跟在萧文钦身后,两人步入地牢,视野还未开朗,台阶尽头传来铁链哐当声。

闷热的空气里糅杂着浓浓血腥味,萧文钦以袖掩鼻,嗤嗤笑道:“这么些天下来,还有力气挣扎,看来上的刑具还不够。”

阴暗密闭的地牢里,每一步都像是陷进沼泽地,地面黏腻又潮湿,终年不透风的地穴里,天然有一股污浊之气,令人意识朦胧不清。

陈嵩瘫坐在地上,一只脚已经无法动弹,即便没有镣铐,他也无法使出任何解数,污血染面,眼皮沉重,像是被粘了起来,瞳孔浑浊不清。

萧文钦皱眉:“太暗了,点灯。”

四方地牢,三面围墙,八十一盏油灯陆续亮起,将地牢照得灯火通明,地面像是被鲜血洗刷过,目之所及无一不是血色。

陈嵩无力叫痛,他浑身是伤,结痂反复被挑开,脓血腥臭,疼痛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

“今天又有什么新花样?”陈嵩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轻蔑的神情。

手下搬来椅子,萧文钦慵懒坐下,朝身后一人勾勾手指。

那人会意,从房间的角落搬来一缸滚烫的热水,手里另举着一把马刷。

“许多天没梳洗了,今日让你们梳洗一番。”萧文钦手指在陈嵩与他同伙间来回游弋,最后点中刘金,“你尚算周全整齐,今日便让陈大哥歇歇,让你享受一番。”

刘金大惊失色,死死拽着手边稻草,指甲在地板上刮过,发出刺耳滋啦声。

这些天多是陈嵩在受刑,刘金看在眼里,所受恐惧比□□的折磨更令人煎熬。

刘金被扒了裤子,一条腿露在外面,尚不明所以,滚烫的开水已经朝着他的小腿泼了上去。

刘金惨叫一声,煞白的脸色在烛火下更显阴森。

典墨咧嘴一笑:“嚷什么,这还没开始呢。这热水烫化了皮肤,再用马刷搓泥,搓得你皮肉见骨,那才叫洗得干净!”

陈嵩轻喃道:“成王败寇,有本事杀了我。”

无人听他说什么,只见刘金眼窝鼓起,惊恐万分之下,喉间鲜血与唾液齐齐喷涌而出,弃械投降道:“我说......”

陈嵩疲惫的眼皮彻底合上。

“我们手里有一种毒药,有色无味,银针探不出,黑水可以吸附颜色,从而使其无色无味。”刘金咬牙切齿道,“我们要杀了狗皇帝!”

萧文钦用鞋尖踢开马刷,屈身凑近,问道:“端王在何处!毒药在何处!”

刘金摇头,气息残破断续:“我只是个喽啰。”

萧文钦审视地睨着他,须臾,厉声道:“一口一个狗皇帝!你们滥杀无辜之时,又何尝记得自己的恶行!”

萧文钦愤怒离去,厌恶地将外衣脱下,就地扔在台阶上。

典墨疾步跟上,捡起衣裳,打趣道:“洗洗还能穿,少爷若不穿,不如赏给我。”

萧文钦缓了缓,道:“萧将军另派人来接手,你按照原计划,把黑潭水的位置传播出去,然后将小溪潭炸了,我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再无黑潭水。”

“明白。”典墨揉弄着那件衣裳,迟疑片刻,纳闷道,“素来都是这么上刑罚的,刑部里更恐怖的您也见过,怎么突然这般动气?”

萧文钦噤声不语,这世道藏污纳垢,即便是皇亲贵胄,手下也要养暗卫,养死士,遇事掣肘,多的是登不上台面的污浊手段,皇城就如一片深海,表面风平浪静,海底激流澎湃,素日里在萧鸣手下办事,免不得要见这些脏的臭的,萧鸣要他看朗朗青天,也要他看深海旋涡,要他的赤子之心从污浊烂泥里长出。

那些年里,萧文钦习惯了虚与委蛇的世道,可回到白鸽城,他仿佛回到了光明地,将所有腥风血雨深藏。

他尤其不想用这双沾满污秽的手,去拥抱苏晚辞。

更害怕苏晚辞,会牵扯进这些阴谋纷争之中。

萧文钦深吸一口气,“堂兄接手也好,萧家还有生意要顾,回去吧。”

*

黑潭水藏于小溪潭瀑布之后,徐知府得知端王欲用黑潭水制作毒药行刺圣上,霎时间全城戒备,继而收到上峰旨意,连夜就炸了小溪潭。

端王手段众多,如今打草惊蛇,小溪潭又遭炸毁,想必不会再紧盯着白鸽城里的黑潭水不放,苏晚辞也可回归原先的生活。

苏晚辞在别苑里住了十来天,早就无聊坏了,苏姜海的寿宴就在眼前,两人还有大事要办,他得赶紧回去。

萧文钦与他同食共寝了十来日,猛然间要分开,心里舍不得,夜里搂着他不肯撒手,缠他再住两日。

他儿时连撒娇都是凶巴巴的,一口一个晚辞哥哥,胳膊却像铁铸似的,牢牢缠着不撒手。

如今花样可多,有时说软话,又亲又摸,有时又佯装生气,嘴里胡言乱语耍脾气。

苏晚辞看他撒娇不像撒娇,倒像是刻意要逗他笑,待他笑开心了,萧文钦才又正经起来,在他耳畔细语,“我下月去提亲。”

苏晚辞冷不丁想起要办的大事,忙道:“你不许来!”

“为何?”萧文钦眯起眼,一把将他扣到怀里,“又打什么坏主意?”

“爹打算在寿宴上提分家。”苏晚辞惭愧道,“说起来丢人,从前祖父在世时,爹不敢提分家,后来祖父过世,二叔当家,祖母时常说话难听,我与爹爹在府里做什么都受拘束,加之李常佑一事,思来想去还是分家的好。”他絮絮叨叨又说了些别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许多事情旁人听来琐碎,无法感同身受,乍一听倒显得他们斤斤计较,事事小题大做。

苏晚辞说了一阵,便也没了声响。

“难怪这阵子,城里谣言四起,都说你舅舅江郁白是假王妃,看来是你爹在背后捣鬼。”

苏晚辞干巴巴笑,“二叔因着舅舅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会肯分家,是以爹爹想了这个馊主意。”

萧文钦沉默不语,沉吟片刻,忍不住问:“这种鬼话,你祖母和二叔会信吗?”

“大抵是将信将疑,祖母本就埋怨舅舅不帮忙,这种谣言指不定她会信,她巴不得我们落魄,可二叔就未必会信了。”苏晚辞嘀咕,“所以你不要来提亲,不要让二叔觉得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我有什么利给你图?”萧文钦哼笑,“送你些小东西罢了,还要列个单子拿来还我,你还能图我什么?”

苏晚辞不理他,背过身去准备睡觉,过了会儿又说:“我想开个铺子,自己挣银子,往后不必看人脸色。”

萧文钦想起那几张撕烂的银票,苏晚辞性格敏感又别扭,与他还会闹闹脾气,与旁人通常都是软绵绵的好欺负,偶然被逼急了也只使些捉弄人的小伎俩。

他自尊心那么强,又不喜束缚,在苏家受人摆布又岂会舒坦。

萧文钦从身后抱住他,亲热道:“哥哥挣了银子养我。”

苏晚辞闻言高兴起来,扭回头看他,笑眯眯应了一声。

*

翌日,苏晚辞归家,精神气虽好,脖颈处结痂仍在,擦了药膏,伤处又红又紫,他时常各处去撒野,受伤也不稀奇,又或许是无人在意,全然无人问他这几日去了何处,倒是桃枝着急,去厨房炖了只乳鸽,要给他补身子。

苏晚辞坐在书桌后喝汤,问道:“我爹这几日可安分?”

“大老爷这几日都在府里,四处盯着筹备寿宴,鲜少出门,倒不曾听说他闯祸。”桃枝正在抹书架上的灰,突然一顿,忙道,“听青烟说,他去了趟西郊三叔公家,偏要请人家来吃席,他老人家都八十岁了,住的又远,哪里肯这般挪动腿脚,大老远去了好几趟,叫人给打出来了。”

苏晚辞犹然唏哩呼噜喝着汤。

桃枝咕哝道:“再怎么说也是亲戚,举着笤帚赶人实在不给面子。”

苏晚辞听她抱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虽说脸面是要自己挣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脑袋低久了,再要抬起来就难了,他爹也不是生来就这般窝囊,姨娘过世得早,无人管教他,若是有人悉心教养他,也不至于如今这副模样。

苏晚辞把汤盅盖上,凑着铜镜摩挲脖颈处的伤口。

桃枝把抹布叠起来,与汤盅一起,放到托盘上,正要出去,突然道:“对了,少爷,您不在这几日,二少爷来过几次。”

“惜朝?”苏晚辞把铜镜推远,“他找我何事?”

“瞧着像是二老爷叫他来的,问大老爷寿宴时,裕亲王来不来做客。”桃枝把托盘又放下,轻声道,“我听后院里的姑娘说,二少爷明年要赴皇城赶考,似是想请王爷走动走动。”

苏晚辞哑然失笑:“舅夫既不在朝任职,又不出题阅卷,他能走动什么。”

桃枝眼神惊疑,笑得娇俏,“少爷怎么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你又知道什么了?”苏晚辞与她说笑,拉开抽屉,从里拿出一沓五颜六色的碎布,桃枝赶紧把托盘挪开,撩着袖子擦了擦桌子。

苏晚辞便把碎布摆在桌面上,都是从制废了的棉丝布上裁剪下来的,每块颜色不同,他拿来试色作参考。

桃枝柳眉一翘,笑道:“我听人说朝廷里也可买官,只要有银子,有路子,请有威望的大学士写推荐书,便可入朝为官,比考科举不知容易多少。”

“这叫荐官,不叫买官。”

“都要使银子了,怎么不叫买官?”

“做什么不要使银子?”苏晚辞摆弄着碎布,“凡事皆有两面性,德不配位,反倒遭人嫉恨。惜朝还说什么了吗?”

桃枝摇摇头,突然凑近了苏晚辞,笑嘻嘻道:“少爷,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吗?”苏晚辞仰起头来,嘴角勾着一抹笑。

桃枝颔首道:“话也多了许多,一定是退了婚心情畅快了。”

苏晚辞抿着嘴,尽量让自己严肃一点,却仍是笑弯了眼。

正说着退婚的事,外头有人来传话,李家公子过府,要见大少爷。

桃枝倏然瞪起了眼,气呼呼道:“这还有完没完了,又要来给你添堵。”

“过门即是客,我去见见吧。”苏晚辞起身,“把碎布头收起来。”

一别数日,秋日宴尚在眼前,李常佑却已浑然变了气态,褪去了那一身愤世嫉俗,从前他身上总有一股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愤慨,如今穿一袭素朴青衣,笑容温暖柔和,仿佛回到了往昔,静山书院时,那温润却偶有木讷的样子。

“常佑哥哥,你来了。”苏晚辞于他对面坐下,两手搭在膝头,亦是随意的姿态。

李常佑含笑道:“伯父寿辰在即,我写了一幅字,赠予他当寿礼。”

“吃席时拿来便是,何苦还费一趟腿脚。”苏晚辞接过来看,展开书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字似颜筋柳骨,风雅绝伦。

“多谢,你写字素来极好,爹爹一定会喜欢。”苏晚辞将书轴卷起,又坐回原位,“常佑哥哥,喝茶吧。”

近来天寒,李常佑抿了一口茶,仰头时瞧见苏晚辞脖颈有伤,本欲问他,却见他面色红润,精致的眉眼画里难寻,如今浸着笑意更是美妙,从前他便喜欢苏晚辞灵动的笑脸,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终究,强求不来。

“其实今日还有一事,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苏晚辞忙放下茶杯,擦去嘴角水渍,“再有月余就要过年了,你要去哪里?”

从前李常佑羞于启齿,如今也想明白了,闻言泰然道:“托文钦的福,在宫里谋了份差事,尚书院七品书吏,得赶在年前去一趟皇城,面见宫里的大人,趁早把事情定下来。”

“文钦?”苏晚辞错愕道。

李常佑把手团进袖子里,笑道:“文钦这些年在皇城里攒了许多人脉,我也该出去长长见识,窝在这白鸽城里,日子长了,便故步自封,忸怩于家长里短。”

他轻轻叹了一声,讪然道:“秋日宴上,我不愿退婚,文钦便以官职来换,说来难堪,终究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苏晚辞讷讷道:“我以为你是怕了我。”

李常佑摇头:“这样也好,爹娘年纪大了,酒楼终有一日要歇业,乔娘子真心待我,如今也有了身孕,往后我在皇城里领官职,一家四口也算是阖家美满,从前是我太顽固了。”

苏晚辞心中感慨,谁人都有心中那点固执,放不开便伤人又伤己,只是他更幸运,能与萧文钦情投意合。

“常佑哥哥,祝你前程似锦,往后我去皇城看舅舅,再与你一聚。”苏晚辞扬起笑容,“从前种种,我亦有不对之处,望你不计前嫌,还能与我做朋友。”

“这话应该我说才是。”李常佑心中郁结随着一口叹息消弭。

“你何时动身?我去送你。”

“后日便要走了。”李常佑道,“先去皇城里安顿下来,若耽搁久了,乔娘子月份大了,赶路反倒不便。”

“那倒是。”苏晚辞又再端起茶盏,与李常佑说说笑笑,不再谈那些家长里短,说起静山书院那颗柿子树,时光仿佛回到了那年,他们三五成群,摇晃那棵树,有人立于树下,撩着衣袍接柿子,仰头是橘黄色的天,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果香,欢声笑语里夹杂着掌教的数落声,人群一哄而散,树叶与果子落了满地,飞鸟划过天际,岁月在记忆里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色渐黑,这般亲密和谐的时光终究也要到头。

李常佑告辞离去,初冬的夜漆黑静谧,肃杀的冷风如无情的利刃,一遍遍划割他的脸庞。

空中忽然飘雪,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雪花落在地面,转瞬间融化,李常佑搓着手,步履沉重,仿佛陷入了三丈深雪中,每一步都走得极具艰难。

不再肆意的表达喜怒哀乐,选择将情绪深埋,或许是他成长的代价。

比起那无法释怀的执念,无力感令李常佑更受折磨。

从城东到西市这条路,他将是最后一次走,这些天,他反复在想,他究竟错在了何处。

是下聘时使了小伎俩,还是头脑发热与乔娘子苟合,又或是他放不下姿态,不肯伏低做小去讨好。

终究,脑海里的思绪还是飘回了许多年前,静山书院那时候。

在萧文钦出现之前,苏晚辞是偶尔出格的乖孩子。

后来,萧文钦纵容着他,他变成了偶尔听话的野孩子。

直到今天,李常佑恍然间明白过来。

苏晚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与萧文钦在一起时,他忘记了伪装自己。

那条本该走许久的道路,转眼间已经到了尽头。

李常佑回望那条路,冬日的深夜,各家摊位收得早,静悄悄的街上只有他一人。

离开白鸽城,意味着彻底与苏晚辞诀别。

李常佑在原地逗留片刻,决定绕远从另一路回家。

他还想再走一段这条路。

他低着头琢磨,不知萧文钦与苏晚辞成亲时会否请他吃席,他又该不该去。

既然要走,不如断得干干净净,他总该学着释怀,从这段关系里抽身。

他脚步很缓慢,走路没有声音,整个人仿佛消失在了月色里。

陡然间,他听见了乔娘子的声音,在前方的深巷里。

李常佑环顾四周,这里非是乔娘子的家,这么晚了,她在这里作甚?

他走近两步,听见乔娘子与人说话。

“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乔娘子声音微哽,“若没有恩公为我赎身,我今夕还不知在哪里受苦,这些银子,我不想要,李郎年轻有为,虽心里无我,但到底是良人,我想留在他身边,既是妾亦是奴,安稳度过余生。”

“主子的意思我已经带到,你的意思我会回去禀报。”那人的声音李常佑并不耳熟。

“恩公托我之事,我断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过往。”乔娘子道,“请您带话给恩公,我一个小女子,即便给了我银两,也难保我下半生无忧,我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请主子开恩。”

李常佑咬住牙,不让自嘲的笑声宣泄于口,他佝偻着背,缓缓离开此处。

待回到那条空旷无人的长街上,他望着这个孤寂的世界,俯腰大笑出声。

“萧!文!钦!”李常佑狂笑的脸上泪流纵横,“是你!又是你!”

最终,他深深吸气,眼神浑浊空洞,低喃自语:“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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