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一

“姓名?”

“……不清楚。”

“种族?”

“……不清楚。”

“多少孕周?”

“……不清楚。”

“和患者的关系?”

“……没关系。”

医生抬头,不赞同地皱眉。

“……好吧,可能有关系。”栾安犹豫地改口道:“他应该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

那人晕倒在了家门口。

她偶然路过,拨打了社会救助的电话。

原以为把人送上救护车就好,却不知怎么一同跟着上了车,一路加急送进了监护病房。她被迫作为患者家属,见到了医生,然后稀里糊涂地要挨一顿不负责任的斥责。

栾安有心为自己辩解,但显然医生见多识广,更有准备。他一扬手,直接把99.9%的鉴定报告拍在了桌子上。“啪”的一声,让栾安的嘴巴也跟着一合,一闭,支吾地说不出话来。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唯有那罪魁祸首毫无察觉,躺在病床上,双手微环着隆起的腹部,睡得正香。

栾安缓了缓神,拿起报告。

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整篇内容,她甚至在自己的名字处偷搓了搓,确认过“栾安”两个字是打印上去,而不是什么伪造的痕迹。但怎会如此……栾安又缓了缓神,这才从包里摸出笔,把鉴定报告翻个面,拿空白的背面当记事本,开始虚心地向医生请教起她应该怎么对孩子负责。

颤抖的手写:要缴费,住院,疗养。

要吃加倍营养餐,喝果汁。

画圈,标记重点,鲜榨纯果汁。

要陪伴。

最好是二十四小时的全方位陪护。

要——爱他?

让肚里的小孩感受到父母彼此的爱意,安心成长。

爱意。

笔尖在纸张上停顿一瞬,栾安不由又望向了病床上的那人。

他并非不好看。

恰恰相反,虽然他的脸色苍白些,却丝毫不掩容貌的精致。宛如被赐予了最偏心的祝福,有股呼之欲出,蛮横到不讲理的漂亮度。奈何并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啊。

*

栾安的思绪有些放空。

她也就没有察觉,其实病人早已经醒来了。

那人迷瞪瞪地睁开眼,揉一下,眼珠渐渐聚起光。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儿,无措地,反倒先往被窝里缩了缩,直到他瞧见了栾安,那双眼突然亮了一点,下意识地就立刻要向她靠近。

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他好爱她,他真得好难受。

肚子里的孩子宛如什么贪婪恶妖,一直在掠夺他的养分。他的翅膀已经褪色了,薄如蝉翼,现在也只能用同样褪去血色的嘴巴,想跟她倾诉最近被冷落的委屈,换取些她的怜悯和安慰。

然而那人盯紧着栾安看,很快他发现栾安的神情一成不变,视线扫过他时,有种事不关己般的淡漠和安静。他绝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目光落在自个身上,吓得他赶忙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人条件反射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栾安只是又又又不记得他了而已。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给她留下个她一定会喜欢的第一印象。

无非是装成温柔体贴的样子,装成善良大度的模样,他都很擅长。更何况,他还超会找准角度,露出好看的眼睛,故作不经意地对她撒娇。村里惯有的一句古话:没人能拒绝得了漂亮蝴蝶,他一定会再再再一次把栾安迷得不要不要的!

那人打定主意,坚持装昏迷。

一直等到栾安离开后,他才肯悄悄醒来。挺着足月的孕肚,让他的行动变得笨拙和不得劲,他猛然一下没坐起身来,只得扶着床沿,弯出蚕茧的弧度,再一点点舒展开。

这是家专门针对异种族开设的医院。

给蝶类种族安排的病房,洗漱间里有一张占据了半面墙的玻璃镜。

那人对着镜子,抖了下肩,抖出了一双依然是灰白色的衰败翅膀。嫌弃地忽闪几下,簌簌落些了聊近于无的鳞粉,收了起来。他洗把脸,打开镜前灯,确认过自个尚存的美貌脸蛋,又赞同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重新躺回床上,那人安心了几分,也有闲心安抚下肚里的小宝了。他寄予厚望地说:“你一定也要很好看。” 脸颊发红一些,他的唇色也红,甜蜜地警告说:“你最好争气,长得像栾安一点!”

他的胎教显然十分失败。

事实上,他对于肚里的孩子也没有多少真情实感。

那人把“孩子”当成是用来巩固他与栾安关系的战利品,小夫妻俩外出,他牵着栾安的手还不够,需要怀里再抱着个崽儿,来彰显他家庭主夫的存在。

所以他瞒着栾安,偷偷备孕。

即便孕期指南里有强调:孩子需要在爱的环境中孕育和成长,绝不能只接受父亲一人的喂饲。但他脑容量有限,只愿意看他喜闻乐见的内容,比如:妻子十分体谅辛苦怀孕的丈夫,妻子感动于丈夫的伟大付出。

这不就相当于,栾安会对他说:“我真爱你啊。”

*

那人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

他一心等栾安回来,听见有轻微的敲门声,他笑着从被窝里冒头,一双斑斓绚烂的眼眸,期待地朝门口望。

病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是栾安,是秦湖。

那人的脸色瞬间臭起来,怒道:“你怎么来了?”

秦湖手里拎着两个满当的购物袋,闻言,当即退了出去。然而待他确认过了病房号,与栾安说的一致,他站在门前,解释说:“我帮栾老师搬东西。”

那人喝止他:“不准进来。”

秦湖便把购物袋放进了房内的墙沿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人对他抱有如此恶意,有些拘谨,眼神回避着,但隐隐还怀有期待,没有离开。

这副神情,那人简直太熟悉了。

曾经的无数次,秦湖都是用这副表情跟在栾安的身后。

那人气得直骂:“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总装记不住是不是?又想找借口,找理解接近栾安?别白费心机了,之前栾安选择的是我,现在也还是一样会选我!”

秦湖被骂得哑然。

半晌,他弱气地问一句:“我们认识吗?”

那人嗤笑一声,满是讥嘲:“你难道不是那个被捡来的孩子,最最丑的蝴蝶?”

这并非是毫无缘由的指责。

一茧双生,身为哥哥的秦湖十分的朴素和平凡,身为弟弟的他却生得斑斓璀璨又漂亮。实有天壤之别。自小他不愿意承认秦湖哥哥的身份,于是村中有流言说,秦湖是村长因为一念之善,从密林中捡来的瑕疵品。他不待见秦湖畏缩怯懦的性格,于是村民们也对秦湖多有排挤和欺负,没有小孩愿意和他玩……

即便屡次说错话,做错事也没关系,因着他的翅膀是最深受生命树庇佑的证明,能让他轻易地获得所有人的宽容和谅解。他是最漂亮的一只蝴蝶,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秦湖小幅度摇了摇头。

虽然他的翅膀确实是村里最朴素的那个,但他说:“我不是捡来的啊。我有家,我阿爸是现任的村长。”

那人理直气壮地反驳:“你少胡说,那是我爸!”

从流言散播出去的那一天开始,大家明明都认可这是既定的事实。

然而秦湖又摇了摇头,他脾气好,不急不躁,只认真地纠正说:“你不是。我家里只有我一只小孩。”

“那间朝向生命树的房间……”

“你在说我的卧室?”

“每年开春最甜的一口花蜜……”

“大家伙们会分享享用。”

但那曾经都是他的,是独属于他的特权。

那人随心所欲地渡过了前半生,姗姗来迟地,他终于体会到了“残忍”。

不仅仅是被无视,被冷漠,被遗忘,更是被“抹除”。在有关“他”的一切消失后,“他”本身的存在也会被取而代之。

——都是因为他所做的选择。

那人抓起手边的东西,愤愤地砸向秦湖。枕头,水杯,他把床头矮柜都推到了,里面的东西狼狈地洒落了一地。那人说:“你滚!”

秦湖为难地抿了下唇。

他没有动,不再是从前那副会被他欺负到蜷缩的怯懦模样。

反观那人自己,他变得狼狈,变得不堪了。即便他恶狠狠地威胁说:“不准你再来,不准你再接近栾安!” 对方却不搭理他。

秦湖微侧了下头,只对着刚来的栾安,语气无措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

早前趁着那人还在睡,栾安匆匆回了趟家,采买了些住院的用品。半路遇到秦湖,要和她商议工作的事,也就一并捎来了医院。

医嘱订单写满了两张纸,栾安一条一条地做。

除了为那人打包了高级营养餐外,她还需要绕远路去兔族食堂,买到了号称喝了就能噗噗生的炖汤。

栾安左右手拎着的东西,不比刚才的秦湖少多少。可见照顾孕夫,是件十分艰难和细致的活儿。她刚要把孕夫的身体需求安顿好,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已然听见了从病房中溢出来的抽噎声,孕夫的心理又不舒坦了。

那人踉跄下了地,光着脚,踩在碎渣上竟然也不觉得疼。他挺着足月的孕肚,不怕磕碰,尤其还要故意挤开秦湖,抢先告状说:“他欺负我!”

看这架势,栾安真不觉得有谁能欺负得了他。

她有意岔开话题,问:“饿了吗?”

可那人根本不愿意放过秦湖,委屈地假哭说:“我本来就饿,他还一直气我,我更饿了!”

他等着栾安哄他。

然而栾安却是绕过了他,径自走进房间了。

这一个瞬间,仿佛被无限拉了长。

在栾安看不见了的时候,那人的脸色倏地阴沉,一双斑斓琉璃的眼珠仿若凝固住了般,直勾勾地盯着她留给他的背影。一移一动,碎裂开,他的目光又如尖锐的碎玻璃,寸寸划到了秦湖身上,几乎要把他做成标本,钉在墙上。

秦湖被他看得心慌。

一种罕见又久违了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

秦湖不由说:“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我就不打扰了。”

栾安腾出手,扶起了歪倒的矮柜。

她说:“稍等,我送送你。”

闻言,秦湖不由又瞥了那人一眼。

果然那人调换不出好脸色,索性失态地吼道:“我不许你去!”

栾安不为所动,说:“你先吃饭。”

那人挡在她的面前,生硬地要求:“你陪我吃。”

栾安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人执拗地不停,绝不肯放手。

两人几番争执不下,到底栾安体谅那人是孕夫,怀孕期间容易情绪波动大,决定退让一点。虽然她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但她想了想,放柔了语气,提醒他说:“你不是说很饿了吗?”

这倒也让那人想起来了他的制胜法宝。

他故意挺起孕肚,暗示她说:“你不在,我就不吃。”

栾安点点头。

那人正要高兴,却听栾安说:“那就多饿一会儿吧。”他一愣,继而露出了明显慌乱的神色,与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大相径庭。“怎么这样,”他说,“我很饿的,我、我撑不了多久。我现在感觉好虚弱。”

“能坐下吗?”

“不行,我一坐就头晕。”

“要不躺下吧。”

“躺不了,躺不了,一躺就肚子疼。”

栾安顺势便说:“那就站着。”她把扫帚塞进那人的手里,“在我回来前,正好把你闯出来的祸都收拾干净。”

那人一口火气憋住,眼珠都比平时燃烧了几分。

偏生栾安还继续对秦湖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这下可把那人整破防了,他再也装不下去,眼尾都开始往外溅泪花:“栾安!!!”他满心怒火,更有满心快溢出来的委屈,虽然他习惯性地假哭,可在这时,他不想哭,但他也控制不了自己了。

他是真地要伤心了。

不过栾安在说完话后,没有离开,而是向他走近了一些。

她的手抚摸上了那人的脸,如同怜爱地捧住了柔软的白气球,不许他乱生气,胡乱爆炸。手指的触感细腻,栾安不由多摩挲了几下。一下,两下,擦掉了他眼尾的泪。

效果显著。

那人抽了下鼻头,就不哭了。

但他也自认绝不可能轻易妥协,他蛮凶地,低头,瞪视着栾安。

栾安却觉得好笑,捏了下他的脸。

那人实在瘦削,明明是一个即将要生产的孕夫,竟然因为营养不良,必须要住进医院修养。念及此,栾安多眨了下眼,目光中也就蕴含了担忧。

栾安哄他说:“你听话点。”

那人不听话。

栾安拜托他:“好不好嘛。”

那人喜欢她这种仿若撒娇的语调,听得耳朵发抖发麻,他微红了脸,恼羞地反问道:“你以为仅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我哄得团团转了吗?”

栾安说:“没有啊。”

那人质疑:“真没有?”

栾安有些心虚,说:“没。”

那人哼一声,就相信了。

栾安:……

终于等到孕夫的心理也舒坦了,主动愿意跟栾安讨价还价了。那人勉强同意栾安去送一会儿秦湖,逼问她:“你说的,去去就回?”

栾安点头:“嗯。”

那人不放心地强调:“你要赶紧回来。”

“嗯。”

那人恶声恶气地威胁说:“在你回来前,我都不吃饭,一直等你。”

“嗯。”

于是那人又变得气呼呼地,指责栾安:“你这人、怎么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啊!”

栾安感觉她可太冤枉了。

伸出三根手指说:大概还有两章就结束啦!

修改并增加了一点点内容

从祝大家七夕快乐的短篇,要变成祝大家新年快乐了……对不起……[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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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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