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客栈离袁府的脚程极远。

车夫牵着马匹,在袁府外等得昏昏欲睡,不曾留意到别长靳已从袁府出来,并且从他身边走过。

或许是那两个字给予的冲击太过了,别长靳终于回过神,抬头望向天空时,自己竟徒步走到了客栈门口。一路上,知觉都如骤然泯灭一般,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疲累。

客栈里没什么人烟闹声,楼上大半的房间都灭了灯,少见的安宁。

夜变得又静又长。

店小二趴伏在柜台上,手懒洋洋地把玩着算盘,将珠子推上推下,百无聊赖。

他的年纪很轻,岁数都显而易见地摆在那张瓷实的脸上:眼型稚圆,看人的眼神飘忽不定,怯生生的,生怕自己会惹恼旁人。肩膀亦未长开,窄而紧促。人从长椅上跳下来,就像倏而短了半截身子一样。

但到底在客栈呆得久了,一把喉咙磨得厚实无比,过于沧桑,以至于提前衰老。光听声,还真听不出岁数。这样的青年,在北国不为少见。

北国禁止非世家子弟入私塾读书,这些人的儿孙后代,要么从商,要么从农,命数无非那么几条。别长靳同他说过几回话,他亦看别长靳是个登样儿的人物,言谈举止都谨严有度,也就对别长靳格外敬重些。

这厢他刚摸上瓷塑的猫头,那质地光滑顺溜,忽然见猫身后飘过一个身影儿,便立马正回身子来瞧。一看是别长靳,便招呼道:“别路大人,您回来了。”

别长靳似是没听见他的话,风一样地飘走了,蹬蹬两声上了台阶,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厢房门前的一条长廊,有几盏明灯垂悬台柱之上。别长靳觉得晃眼,无意识地避开光走,终于游魂一样地荡回房间。

他跌坐在书案前的椅子里,将那张店契从衣袖里抽出来。

已经折痕满布。

每一道褶皱,都是他难以言喻的心绪。这滋味不单爬到他心口,还转移到纸上。

她的握笔姿势、行笔力道,都是由他传授的。

店契上的这两个字,行笔潦草,既不端方,也不圆整,却自成一体。

绝非她所书。

那还能有谁?

别长靳深进一口气——

这间客房已经空置许久,房里四处都是潜藏的灰尘,浮灰都顺着气流聚集在他口鼻中。

他轻咳一声,闭上了眼。

“小满。”

“如今你是他的小满了吗?”

......

翌日,秋风施然降临。晴昼之光普照,洒到人肩怀处,暖烘烘的。可人一往蔽阳的地界走,便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燥冷。

秋意已悄无声息地接替了夏章。

太子荀琮躺在院中的藤椅里,惬意地赏听池榭中流水潺潺。

别长靳的脚步声就混杂在汩汩流水声中。

荀琮闻声却不睁眼,只问:“怎么样了?”

别长靳微微耸眉,接话时有一瞬迟顿。

倘若店契上写的不是小满,而是李沉照二字,他不会如此犹豫不定。小满二字,像是一种秘辛,更是亲昵的表征。这店契上的字若是荀谢所写,那么想必他们二人已到了目成心许的地步,心中都有对方。

他是为她而来的,只怕她不顺遂,才要救她出局。可倘若她和荀谢已经......

他如此做,岂非拆毁了她的幸福?

“怎么不讲话了。”

荀琮猛地一下睁开眼,视线如射灯一般直射在他脸上。

“殿下容禀,”别长靳沉一沉嗓,手紧攥成拳,“......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如此。”

“嗯?”荀琮忽然一笑,一点儿情绪也不泄露,“之前不是你提议,要利用此事找齐王的麻烦么?怎么如今又不宜如此了。”

别长靳道:“与殿下一同谋事,思量必须万般周全。我回去想了许久,想要推翻齐王,光这样一件事还不足够。菩楼的事即便往大了说,也顶多是个以不当之举谋财,拔不掉齐王根基。既不能根除,只是搔个痒儿,岂非浪费了我们的布置?但如果许多事能够堆叠在一起,咱们再一并呈报、上达天听……到时候,他才无力招架。”

荀琮看他一眼:“哦。你是说,先按下不发?”

别长靳此刻尚不清楚李沉照与荀谢究竟如何,但心中已有大概的答案了。荀谢于她,绝非陌路。

也只有这样的说辞,能将此事延宕。

他不知太子话意,更不知其有无怒火,当下只能竭力保持镇静地答道:“是。”

荀琮沉默了一阵。

池中水缓缓流淌,滴答滴答的声响似是末日前的钟声一般,让人闻声不适。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别长靳暗松一口气。

“只是——”荀琮的眼神骤然冰冷,语气也有一丝玩味,“如今你知晓了不少事情。这件事也是由你一手措置的,最后事成,必有封赏,若事败——”

别长靳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他知晓了太子荀琮的事儿,也就意味着会一直在他的眼底下,和他是一路人,要帮着他做事。如果最后目的达成,太子自然会对他有所犒赏,可如果事败,或是泄露出去,那便如太子荀琮所说的,这件事是他一手措置的,要全由他来承担。

短短的几句话里,意味深远。

可剑已出鞘,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收回呢?

“是,请您放心。”

别长靳如此答道。

荀琮又闭上眼睛。

别长靳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告辞了,遂冲着他的方向深作一揖,便抬步欲离。然而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位身形窈窕、姿容姝丽的女子来,光看步态行姿,倒是颇像府里的那些个红绿丫头。然而她的妆扮穿戴,又明显张扬一些,与府里规规矩矩的侍女有些出入。

此人便是怜水,太子私坊中调教出的最为得意的女子。怜水不仅颇通六艺,且心计颇深,知晓自个儿往后的命运,不甘就此堕落,便使了些法子靠近太子,如今便在太子府出入自如,成了太子身边的心腹。

昼日是侍女,晚间共欢。

荀琮此人心性凉薄,狠辣非常,怜水亦是。

她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之上,是一柄弓箭。

“别路大人。”

别长靳站定,微微点首,亦看去她手中的托盘正中:“姑娘有何事吗?”

怜水轻柔一笑,把托盘捧到他面前:“这是神臂弓,用玄铁打制而成的,世上并不多得。”

“是太子殿下给您的礼物。”

别长靳朝身后仍紧闭着眼的荀琮看了看。

他早就阐明过自己的身份,乃一介书生。

太子如今以弓箭相赠,是为何意?

别长靳仍然微微作笑:“我一介读书人,不会持弓玩箭。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怜水刚要张口,荀琮便悠然发话了:“权作赏玩而已,收着罢。”

别长靳只得庄重地双手捧接,同荀琮致谢:“多谢殿下赏赐。”

“你去吧。”

怜水噙笑以目相送,在别长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后,她嘴角的那瓣笑弧也荡然无存。只听她冷冷说道:“这把弓箭,是您平日里的心爱之物,怎么轻易就转送了别人?”

荀琮半合的眼睛张开了。

怜水鬓边簪了一对蝴蝶小簪,翅翼在光下,仿佛振翅欲飞。他看着怜水步若扶柳地走来,屈蹲双膝,趴在他腿上,便伸出一掌,揉了揉她的发心。

极尽爱怜,亦有操纵之欲。

“任何事物,一旦爱之惜之,太过珍藏,不舍示于人前,就会成为自己的掣肘。”

怜水抬起一把瘦腕,去摸索他的手。相握之后,将荀琮的手贴近自个儿脸边,用腮肤去磨蹭:“我也是如此吗?”

荀琮少见的一怔,作恶般地就势掐起她的下颔,狎昵道:“你还不算爱之。”

“那么殿下,对我有怜惜么?”

“怜惜么?”荀琮轻嗤,“我对府中万物都惜之,你也在此其中。”

怜水声音渐弱:“只要一点儿怜惜,便也够了。我这条命,还是殿下给的。”

“那柄弓箭,给了别路,您真不心疼?”

荀琮的话让怜水仿佛如坠冰窟一般寒冷:“那可以是赏给他的东西,亦可以是杀了他的东西。”

他笑一笑,“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

别长靳来了太子府许多回,纵使这太子府的构造庞大错杂,他也对这里的路十分熟谙了。

驾轻就熟地走出府,那把弓箭还被他攥在手中。

府外门旁栽种着榆树,如今已是黄灿灿的一片,没了绿意。

余惊微定——他不知晓太子今日是否对他有不满,更不知以弓箭相赠意图究竟是何。他亦不曾想好,到底要怎样处置这桩棘手的事情。

继续帮衬太子对付齐王,再如王辩所说的,暗害太子,将祸引至齐王身上?

可倘若李沉照已经与齐王并非貌合神离,而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呢?

他是爱她,但从未想过要毁了她。

更何况,他知晓她幼年至成人知事的万般不易,更知她为摆脱窘境、搭救生母的种种不得已。

他怎么会毁了她的幸福?

小满,你是怎样想的呢?

他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走出这条街。

然而,李沉照正在轿上,掀开车帘,朝四处闲看——

却不承想,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太子府的附近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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