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忍拂旧弦(二)

绿绮道:“方公子,我送的礼,你觉得如何?”语声虽柔和,轻轻飘荡至各人耳中,却清晰无比。

半晌,方旭遥道:“楼中的人是你杀的,是不是?”

绿绮微笑着瞥向他身后的两人,道:“怎么,方公子生气啦?这两位又是谁?”

方旭遥道:“朋友。”

“朋友?”绿绮冷笑,“一个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另一个不过片刻,却都是成为你的朋友。可我呢,我与你相识八年,算不算你的老朋友?”

玄色衣襟颤了颤,只听得一声轻叹:“绮妹,你这是何苦呢?”

绿绮眼波流转,说道:“你曾说,我今后做什么,你绝不阻拦,可是,方公子,你为何总和我过不去呢?”

方旭遥听出她语意不善,皱眉道:“你想如何?”

绿绮身子微侧,身后一把琴即刻立在左旁,她单手调弄琴弦,只听那曲调哀婉缠绵,如诉衷肠,林枫染忽觉心神激荡,恍恍惚惚,不由得有些痴了。

却见绿绮右手一扬,手中冰弦猛向林枫染击来。方旭遥喝道:“小心!”

那冰弦来势狠厉,直劈面门,林枫染向后仰去,险险避过。此时阳光跃动,她注意到那冰弦比昨夜的粗了不少。回手拔剑,绿绮手中的冰弦如灵蛇出洞,一会儿射向她小腹,一会儿直拂向她脖颈,进退皆是迅如疾风。

林枫染挥剑护住周身,发力格挡,却见那冰弦忽而柔软退去,像是全然未承力一般。原来,绿绮的冰弦,实乃利器,抛弦之人,暗运内力,冰弦在内力催动下,如箭头一般射出,但若对方以劲力相格,则急收内力,冰弦无法借力,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中轻飘飘的。是以,林枫染每次持剑回攻,便觉软绵绵的,如打在棉花上一般。

突然,清光一凛,冰弦掠向她的头,同时,又一根冰弦直缠向她的小腿,林枫染大惊,身后一人急拉住她飞身纵开,口中却叫道:“喂,那什么绿姑娘红姑娘,你们俩的恩怨,拉上旁人算什么?”正是宁穆。

绿绮抛出的冰弦竟十分锋利,林枫染纵跃之时,头发却被它削得四散开来。

绿绮幽幽道:“我道是位公子哥呢,没想到是个姑娘啊!”忽然眸中妒意大增,只听乐音急转,如江水奔腾般嘈嘈错错,她一只纤手疾拨疾抹,另一只手飞出四五根冰弦。那乐声好生厉害,三人只觉心烦意乱,扰扰攘攘。

方旭遥回身道:“快捂住耳朵!”

足下一点,已飞身上了楼顶。他与绿绮对面站着,眼眸中蕴着三分怒意:“绮妹,你若恨我,我命在此,拿去便是,何故伤了这许多人命?”

绿绮道:“怎么,心疼啦?我现下要杀这姑娘,你也要阻拦么?”手中一扬,冰弦又向林枫染袭来。方旭遥两指捻起一枚棋子,斜飞出去,拨开那根冰弦,绿绮大怒,双手闪出十几条冰弦,直扑向方旭遥。他袖中棋子一一掷出,但见光晕中,黑白棋子在冰弦中兜转跳跃,好似弹拨琴弦般,嗡嗡有声。两人越斗越快,棋子乱飞,冰弦回舞,互相拆了四五十招,仍未能分出胜负。

绿绮心中烦恶,见久战失了耐性,红袖一拂,喝道:“且住!”抱起身旁的琴,向水中跃去,此时,一叶小舟悠悠飘来,不偏不倚,稳稳接住了绿绮。那撑船的船夫是个佝偻老头,草帽低掩,正是昨天驾车的车夫。

方旭遥卷住棋子,收入袖中,翩翩飞下。他玄衣长身立在风中,神如冷玉,凝眉不语,但见一团红影,愈行愈远,不多时,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林枫染暗道:“原来,这髯客和绿绮是一伙儿的。”

却听宁穆道:“方兄,你这新娘子可凶恶得紧呐!”

方旭遥叹道:“是我对她不住,才使她变成了这样。”

林枫染不解:“什么新娘子?”

宁穆道:“染染,你不知道吧?我昨日扮了新郎官,就是撞见了她,她当时气得快把我吃了。”

林枫染听他称自己“染染”,言语亲昵,心中有些不快,脑海中却想:你搅和了人家的婚事,还扮作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无论哪个姑娘见了,都要吃掉你罢。

她不加理会,只是向方旭遥道:“方大哥,你是不愿娶绿绮姑娘吗?”

方旭遥声音沉了沉,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一日,他在山中闲游,傍晚时,忽然有一群黑衣人窜出,将他团团困住。他不知自己曾与何人结下仇怨,但见那群人挺剑刺来,都是夺命的杀招。双方不免一场恶斗,他跌入山沟之中,撞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躺在乱石之中,身旁坐着位绿衣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你可算醒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背你呢?”那人正是绿绮。

他当时伤势很重,只得在她的搀扶下,一点点挪向农舍小屋。因他不便行走,只得住下,慢慢将养。绿绮待他耐心体贴,每日三餐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还有位年迈的父亲,见到他也总笑呵呵的。他心中十分感激,便想:绿绮姑娘在这山间溪谷之地生活,很是不易,若是遇到蟒蛇、盗匪,就有性命之忧。

于是,他决定再多呆一段时间,教绿绮学些防身的武功。于是,白天他教她学剑,绿绮心中欢喜,夜晚时便弹琴给他听。她从未学过武功,但比之常人聪慧百倍,所练招式即学即用,她说:“弹琴和练剑原是一路,只要心意相通,练来自是无障无碍。”

他的伤势渐愈,遂决定离开。那晚,绿绮泪光闪闪,对他说:“方公子,若是你不嫌弃,小女子愿意终生相随。”原来,她对他早已心生情愫,愿委身相与。

可他惯于一人一剑,逍遥江湖,从未想过家室之累,因此,便拒绝了。绿绮哭着夺出屋去,他出门寻找,却全然不见踪影。于是,他只好在桌上留了纸条,便即离开了。

想不到,当日那群围攻他的黑衣人竟找到了这间农舍。待绿绮回来时,却看到熊熊燃烧的房屋,她冲奔进去,只见老父亲被一剑刺穿胸膛,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

她抢出父亲的尸身,将其安葬好,背着她的那把琴,消失在漫漫山雾之中。

数年后,他走在京城的长街中,忽听到一段乐曲,那曲声哀婉低回,令人柔肠百转,竟觉得十分熟悉,他缓缓走入那家青楼,看到的却是一位纤瘦的绿衣姑娘,垂眸抚琴,他呆立良久。

凉风卷帘,在亭中他们再次相见。他少年意气,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冷冷道:“你?凭什么?”

他不明白:“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她直视他的眼睛,:“我离开这,又能去哪里?”

他道:“哪里都好,总之离开这儿。”

她眉眼明艳,比初见时更添妩媚,语气却恨恨道:“方旭遥,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

他拉住她的衣袖:“绮妹,离开这里,我和你成亲,你嫁给我,好不好?”

她一把甩开,怒道:“方旭遥,你好狠!来这般折磨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拔出背着的剑,平平递出,轻声道:“若是能解你心中之恨,杀了我吧。”

她蹙了蹙眉:“我不要你的命,不过——”她接过剑,冷然道,“我知道,你平生所爱,唯剑而已。我要你今后,永不佩剑!至于这把剑,我会毁了它。”

他轻轻道:“好。”

她转过身去,淡淡道:“还有,你我从此,两不相干。”

他顿了一顿,道:“好,我答应你。”

宁穆在一旁听了,啧啧感慨:“才子佳人,造化弄人,可惜喽!”

林枫染道:“可是,她为什么扮作新娘子,你是还要娶她的吗?”

方旭遥摇摇头:“从此后,我只见过她几次,都是在她成亲之时。”

林枫染尴尬一笑:“这就奇了,什么叫‘都’?”

宁穆搭过话来:“我听说,她每次成亲时,那新郎官都会暴毙身亡,已经连着好几个了,很是古怪!染染,你昨天见我时,我正想一窥究竟呢!”

方旭遥道:“我愈发看不懂她,初见时,心觉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不知是因她父亲的死,还是……总之,是我对她不起。”

林枫染道:“方大哥,你先别这样想,因缘交错,凡人岂能周全?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教了她剑法,为何她用的却是冰弦,而且,她的武功不在你之下。”

方旭遥道:“不知为何。不过,我绝非她的对手,方才与她交手,若是她存心加害,我可能性命不保。”

林枫染惊道:“那岂不是,我们三人都打她不过?”

宁穆叹道:“不知道她练了什么妖法。别管了,我们先去吃饭。”说着,拉起两人就向外走。

此时,三人此时所在的位置,位于“花间酒”中一间极偏僻的客房外。酒楼中所住客人甚多,昨夜更是热闹,但绿绮在此地大开杀戒,极为高调,想来自恃武功高强,不知此刻,楼中却是何种场景?

他们绕过沿江的回廊,从偏门进入,但见酒楼中众人或倚桌,或伏地,横七竖八,睡梦正酣。

宁穆在众人的身体间跳来跳去,回头道:“不得了,新娘子的曲子把人醉成了这样,倒像是,那什么,庄——!”话音甫毕,方觉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突然,他脚下一滑,踩到了一条腿,他连忙道歉:“抱歉,兄弟,对不住啊!”

但被踩中的那人浑然不觉,宁穆道:“这人睡的挺死。”

却听方旭遥沉声道:“不对!”

宁穆和林枫染同时回头:“怎么了?”

方旭遥道:“他们不是被琴声催醉了,而是——

宁穆和林枫染疑道:“什么?”

“庄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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