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轮车上下来后,他们上了一栋共有三层的楼。看楼房样式应是合伙自修房,要想上楼得从底楼的门市进,而门市钥匙则保管在单木锦手里。
艾步盈一马当先,上了三楼套房后,就打开灯跳到沙发上看电视。凌无书坐在一旁,才发现艾步盈正背着他的包。
他有些意外,伸手把包拿过来:“谢谢,我自己都忘了。”
艾步盈正在换台:“是啊,是衾文表叔跟我说的。”
落在最后面的单衾文正好路过,他看了凌无书一眼,见凌无书还是面无表情,便有些自找没趣地耸肩。他将包甩在一边,支腿在沙发尽头坐下,抬头望电视。
单木锦正在厨房用不锈钢茶壶烧热水,厨房里不时传来他几声惬意的哼歌,凌无书望过去,正好看见他倚在墙上,单手啪啪按着老人机键盘,表情带笑像是聊得颇开心。
电视机播放着仙侠偶像剧,男女主又一次在大雨中争执,一字一句咬得刺骨锥心,双目带恨说的话却是“我爱你”。艾步盈全神贯注地沉浸其中,开始啜泣。
但电视里主角演得不像,人在嘶吼的时候是旋转的刺猬,绝对不可能会抱着对方。凌无书看着觉得出戏。
虚构的故事总容易让人出戏,现实却少有人对其有想象力。
等洗漱完毕,单木锦带凌无书去了客房,客房简陋,但却有一台电脑。单木锦解释说,这是他爸担心他半夜爬起来玩,才放在这儿。他还特地说,床单是昨晚上新换的,单衾文一个人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但今天他们把这间屋子留给凌无书。
等熄了灯,凌无书躺在客房里,望着被微微晃动的窗帘,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他便起身,站在窗前朝外看。
一望无际的海,一望无际的天,死气沉沉,压得人有些郁闷。
他又站了一会儿,再回到床上,抱着怀里的粉红豹开始发呆。
他和玩偶身上都有浓郁好闻类似花的香气,凌无书心里很清楚,有时走在路上这香味会被风吹散,等他停下后,便又能重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息,这让他感到镇定,就像抱着玩偶一样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外传来脚步声,动静很小,一直在门口徘徊。凌无书闭上眼,等了几秒,便听到转动门锁的声音。
嘎吱一声,门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不过多时,电脑主机“滴”地一响,引擎发动着开机。
凌无书猜测单木锦网瘾犯了,便想着干脆闭眼躺着装睡。
但窗外隐约飘来的清风不知被谁挡去,热意笼罩下来,凌无书感到怀里的玩偶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下意识抱紧,便听到头顶落下一声轻笑。
布料一阵悉索,床沿下陷,凌无书的脸颊被轻戳了一下,像一只小鸟在啄他。
“别生气了呗,你生气,我也不开心。”单衾文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炸毛小鸟,把玩偶借我抱一晚上。”
凌无书睁眼,见单衾文正撑在床沿,很认真地观察着他怀里的粉红豹。
他那属于少年的清瘦肩胛骨微微凸起,颈侧印着窗外冷光,额前碎发落下几缕,零散地盖着俊逸眉目,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爆发式的帅气。
凌无书常在单衾文身上看到青春期少年最显著的变化。
单衾文思索了一会儿,微扬嘴角,用虎牙咬着下唇,伸手去拉着粉红豹的耳朵,显然是想把玩偶拽出来。
这时单木锦传来一声极压抑的呼喊:“喂,你别把凌无书吵醒了,我感觉他起床气挺大的。”
单衾文忙收手,抬眼对上凌无书沉静的视线,心咯噔一跳,瞬间就被拉进一汪深邃的湖里。湖困于方寸,从不似海那样宽阔。
对视片刻,单衾文笑了一声,打破沉默,也转移注意:“你醒了啊。”
凌无书把粉红豹从他手里拽回来,“嗯”了一声,语气淡淡:“我没生你气。”
“那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单衾文不信,又去拉着粉红豹的小脚,追过去,“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偏偏对别人好,对我这么凶。”
凌无书抽回粉红豹:“大哥,我从来没说过跟你是朋友。”
单衾文身形一顿,抬眼有些受伤地看着他:“为什么啊,我都不像以前那样了,还和你一起在我房间玩,但你为什么开始疏远我,从今天早上就这样。”
“今天早上?”凌无书皱眉,思索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我不想骗你,你要听实话吗?”
单木锦见两人在说话,便回头敲键盘玩起了游戏。
单衾文没遇过这种情况,他和朋友向来都是你不服就受着的相处方式,实在闹矛盾吵一架打一架也就完事。不过单衾文包容心很大,同人相处向来和睦,再加上他和朋友在一起时通常是有事在谈论,他就更没兴趣和人闹矛盾了。
但凌无书很不一样,他没什么喜欢的可供二人一起讨论,这就让单衾文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并且在遇见凌无书以前,他也从来没想过朋友之间还有什么秘密。
结果凌无书说他还有话没坦白。
可那句“不是朋友”已经让单衾文有些郁结。他迎上凌无书视线,实在有些紧张:“你说吧。”
凌无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你很优秀,这毋庸置疑,但我不适合和你做朋友。在开始我的确带着目的接近你,我喜欢你的家庭,中途我也尝试讨好你,可收效甚微,我也渐渐没了耐心。而且,我发现,我实在难以忍受你的性格。”
单衾文声音滞涩:“难以忍受……我的性格?我性格很坏吗?”
“不是。”凌无书别开脸,望着窗帘,“你性格很好,但我不知为什么,和你待在一起我情绪会很不好。”
单衾文感觉心脏被狠狠砸下一块:“这就是你今天对我忽冷忽热的原因?”
凌无书皱眉,不耐地看着他:“你不也是对我忽冷忽热吗。”
“我什么时候对你忽冷忽热了?”单衾文直起身体,眼眶有些红,“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从来都没对你忽冷忽热,哪一次见到你我没有打招呼,哪一次我没有邀请你上楼玩,是你自己闷着不吭声,谁知道你想要什么。”
单衾文急促地换了一口气,继续道:“而且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但我现在从你眼里看到的全部都是对我的厌恶。凌无书,我把你当很好的朋友,我以为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很多,可你居然假惺惺地来装作喜欢我,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吗?”
不知何时那繁忙的键盘声停下,屋子里沉寂得针落可闻。
凌无书没想过单衾文会在乎这个问题,他后悔决定同他坦白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语气淡淡,想用这个回答结束无谓的争执。
单衾文有些哽咽,他狠狠地看着凌无书:“你真是很坏的一个人。”
凌无书扫了他一眼:“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你连装都不装一下了吗?”单衾文质问着他,满脸冷峻,但双眼却滚出几滴悲愤的泪水,“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遇见你这样的人!”
“你到底想怎样?”凌无书抬起眼,“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想说话。”
单衾文猛地揪起凌无书衣领,提起拳却迟迟不肯砸在他脸上,喉结上下滚动着,非要讨个说法:“我不管你想不想说话,你必须给我个解释!还有道歉!”
凌无书下颌紧绷,却在开口前,换上一个对单衾文来说十分熟悉的微笑。
那笑就跟夸完单衾文后,问单衾文他能不能也试一下时,一模一样。
我可以弹一下樊老师给你买的贝斯吗。
我可以踩一下你的滑板吗。
我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明明一样内敛温和,却气得单衾文头皮发麻。
装的,全部都是他装的!
“对不起啊,衾文哥,都是我的错,我是个神经病,你能不能原谅我啊。”
单衾文怒吼一声,猛地把凌无书推向床头,不顾腿上的伤,起身快步摔门而出。
单木锦推开键盘,瞪了面色阴沉的凌无书一眼,朝单衾文追去。
他刚推开卧室门,就看到单衾文坐在床沿,浑身都在发抖。一起长大这么久,那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单木锦“切”了一声,坐单衾文身旁拍了拍他肩膀:“不就是以前没见过的朋友类型吗,崩了就崩了,你气自己干什么呢。”
“他竟然……他最后竟然那样说话!”单衾文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单木锦沉吟片刻,抬头道:“那也确实挺意外的哈,他瞧着天然无害,但气人还真有一招。”
单衾文却没应和,只是眼尾泛红,看着单木锦说:“如果你遇见一个龙骑士那样……”
“噗——”单木锦没忍住笑出声,抬眼见单衾文满眼幽怨,忙说,“没,没事,你继续,继续。”
单衾文偏头不想理他,沉默片刻,又按耐不住回头说:“他看上去真的好……完美,单木锦,你不懂那种感觉,你戳他脸颊他也只是笑一笑,你逗他,他也只是看着你,最多说一句别欺负我了,今天早上我就发现他不对劲,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会那样,那样……”
见单衾文气结到说不出话,单木锦颇为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接话:“没想到他那样……嗯,两面三刀?”
“不是!”单衾文挣开单木锦的手,“他眼神冰一样,我还等他解释说我哪里做得不对,可是他就像一团棉花,任你打骂都逆来顺受……他甚至都不再争取一下。”
“呃……你不会是在生气他不想和你做朋友吧。”
“这还不用生气吗?”单衾文后撑着身子,把汗湿的额发往上抓了一把,鼻尖上挂着汗珠,“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单木锦问他:“你想怎么办,想跟他做朋友?还是不想和他玩了?”
“我肯定还是想和他做朋友,但我现在不想看见他。”
“我服了你,你还不如去问艾步盈,她和她好闺蜜之前吵架就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单衾文不痛不痒地哼一声,偏头看向窗外,良久后站起来,轻叹一口气:“算了。”
“你要去找他了?还是说想通了?”单木锦正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明天再说。”单衾文一把按灭了灯,跳到床上抱着薄被,不再吭声。
躁动的夜归为沉静,海水撞击着岩石,灌进来的风越发沉闷,天幕也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也不知过了多久,单衾文忽然撞了一下单木锦:“喂,我又想起一件事。”
单木锦翻了个身,语气带着浓郁的睡意:“什么。”
“今天我不是让他陪我去卫生所吗?”
单木锦低低“嗯”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你没看出来他不舒服……想去洗澡啊。”
“我当然知道,但他不也摔了一下吗?我怕他伤到哪儿又不说,就想让他一起看看,但结果后来他也没来。”
“……你直接跟他说不就行了。”
“我才不说,显得我像他爹。”
“呵。”
“这不是重点,主要是我今天推了他两下,刚才那一下还挺重的……他身体本来就软绵绵的,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很疼。”
“……马上就要下雨了,你怎么不问我他会不会很怕打雷?”
“我问你干什么,你又不知道。”
“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那你还问我干什么,你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行,明早再问,我现在还不想见到他。”
单衾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已经很平静。
现在唯一让他困惑的,便是凌无书。他的行为,在单衾文眼里实在费解。
单衾文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思考明天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可还没想出个眉目来,窗外便轰隆隆低吼着下起暴雨。
海浪汹涌地拍打着屋外断崖,闪电不断裂开天幕,照亮那不住翻涌的海面。
单衾文真有些担心凌无书是否会害怕,他都站起来握住门把手了,但想到那双冰冷的眼睛,心窝就止不住地难受。
他的脑子和现在的海一样乱,索性不再思考,回床上闭眼,开始期待明天。
单衾文难得退却一次,可这一躺,却让他在很久之后才同凌无书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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