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敬行这人有个很显著的特点,很关心自己感兴趣的人并喜欢给那人生活里的烦心事出谋划策。
凌无书在听到这话时,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接着嘴角拉平,周身气质冷了下去。在场没人察觉这点细微变化,只有单衾文看出来了。
他不安地握紧筷子,噩梦般想起凌无书的无数次转身离去。
那些离别发生前,无一例外都会有一次微弱到几近没有的情绪转变。他现在完全可以看懂凌无书平静面容下的潜台词。于是他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心,无师自通在灾难来临前进行了预警般的恐慌跳跃。
他能感到,查敬行这句话,给他找了个大麻烦。
“她有自己的难处。”凌无书说完,看向单衾文,面色平静,“你也知道了。”
“我……”单衾文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凌无书等了一会儿,垂下视线,轻笑了一声。
“问也是白搭,你当然知道了,不然天之骄子怎么可能突然想起我。”
“凌无书。”单衾文瞪大了眼,感到心在开裂,“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也要这样说话刺我吗。”
凌无书自嘲地提起嘴角:“我怎么说话了,我从来都是这样说话,你觉得我把你刺痛了,那你就走远点,我求你来的吗,我求你坐在这儿的吗?”他说着,眯了一下眼,看着单衾文,“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个跑过来想要施舍我的人。”
单衾文感到心被狠狠挖了一个洞,紧随其后一块冰哽住喉咙。
他哑声道:“到底是谁施舍谁,我看的从来都是你的脸色,你开心了就逗我,不开心了就让我滚,从来都是这样,凌无书,你从来都是这样,你是不是成心要我难过。”
“我要你难过?”
“单衾文,我什么时候求过你来找我?我又是什么时候要你必须看我脸色?”
“你告诉我啊,单衾文,是我苦苦哀求,要你在我这里自找折磨吗?”凌无书放缓声音,一字一顿说,“我从一开始,就把一切,说得一清二楚。是你自己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因为愧疚,因为怜悯,来找我。”
“凌无书你又在说什么!”看凌无书的表情,听凌无书的语气,单衾文被冲昏头脑,浑身如刀绞,“你是没有求我,是我不要脸,是我自我作践,你听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吗,你开心了吗,你现在能笑出来了吗?”
凌无书自然没笑出来,但他挺直脊背,显然被某句话刺醒了。
单衾文心猛地下坠,接着,他看见凌无书像无事发生那样,动作缓慢地去挪面前的碗。
“你……”单衾文感觉不到自己了,他说完,才发现自己只模糊地发出一个音节。他清了清嗓子,张嘴,却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凌无书浅淡到有些孤冷的神情写在脸上,举止带着拒绝交谈的漠然,无声又态度坚定地告诉单衾文,他现在没心情去思考那些狠话背后的实际含义。
“我不想和你在这里闹。”凌无书声音很冷,“你要是觉得我让你难过了,就回你的南池,那边有的是人哄你捧你。”
单衾文倒抽一口凉气,屏在胸口,语气生涩:“你也觉得,我的幸福……刺伤了你的眼睛?”
他抹掉泪,终于把裴常宜那句伤了他三年的话当着凌无书的面问了出来。
“凌无书,你也觉得,我在你的世界太刺眼了吗,难道我要……”他哆嗦着吐出一口气,像难以接受,语带颤音,“难道……我要特别特别可怜,你才会爱我吗,就像阿默那样,我要被病痛苦难折磨,死了伤了残了,你才愿意把我想疯了的一切施舍我吗?”
“凌无书,我没有想过,我不敢这么想,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幸福会是一种错。”
“呵。”凌无书闷笑一声,“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他倒在椅子里,左手很自然地架在额前,浓密黑发遮住半张脸。
“你只有……”他停顿片刻,又笑了一下,“你只有在知道我过得有多惨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我早明白了,从在窗台你朝我砸石头那次,我就明白了。”
单衾文攥紧拳,唰地站起来:“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在说什么。”
凌无书提起嘴角,在发现不过徒劳时,又放弃了笑。
他放下手,淡声道:“那就都别说了,反正都是胡搅蛮缠的废话。”
“好!”
“你说得好!都无所谓了。”
单衾文双目阴沉,一步一步朝凌无书走去。而后他用蛮力打开紧锁的窗,让狂风疯了似的灌进。
“凌无书,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
额发被掀起,他带着凄厉双目回头。
“如果我跳下去,你敢爱我吗。”
这话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所有情绪狂写在脸上混作一团。查敬行和林临柒都站起来,瞪眼惊声道:“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我要被你折磨疯了。”单衾文看着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的凌无书,冷笑一声,撑着窗框就往下跳。
惊呼声被窗外狂风吹散,骤雨斜刺进包厢。在纷杂动乱中一道冷静而又克制的声音响起,像一柄利箭,穿透一切矫揉造作的伪饰。
“如果你想我死,就跳。”
凌无书照旧有恃无恐,他头也没回,撂下这么一句话后,就起身离去。
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单衾文瞬间从鬼门关活过来,他连忙回头却只看见了凌无书的背影。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想追出去,但浑身没有力气。最后只能瘫软在凌无书的椅子上,疲惫闭眼,什么也不想。
又是这样。
查敬行看着表情空白的单衾文,分辨不出他刚才究竟是在要挟凌无书,还是真想要跳下去。
林临柒迎着风沙快步上前,连忙关窗,转头看着室内一片狼藉,算是后知后觉这次把谁请来了。她懵了几秒,随后追着凌无书跑了出去。
室内很安静,只有何熟一人将歪掉的盘子摆正,开始吃那盘没人动的西蓝花。
单衾文头脑昏沉,向来有神的双眼弥漫着一股死气,他也不说话,就淡淡地看着何熟在对面咀嚼食物。
一下两下,他的心似乎也跟着西蓝花被嚼碎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林临柒推开门进来了,她的刘海已经被风吹得不见踪影,额前挂着几颗汗珠。她明亮的双眼看向单衾文,一遍喘着气一边朝他走去:“凌无书他不过来了,但让我给你带了话。”
单衾文抱着胳膊,没动,看着何熟咀嚼食物。
“他说,他一直希望你幸福快乐,只不过你的幸福和快乐里面从来不应该有他。”
林临柒轻呼出一口气,声音放缓许多:“他让你别疯,让你多想想你父母,还有就是如果你真觉得折磨,就不要再来找他了,他要你忘了他,他说这三年他过得……很好。”
单衾文闭上眼,哑声道:“那你告诉他,我会和他死磕到底,都这样了,他竟然还想着逃。”
林临柒面含忧色,几度开口,但最后都把话咽了下去。
“现在就在门后边站着吧。”单衾文看向门,淡声道,“我是真不懂啊,凌无书。我现在这么疯,你敢说你没有一点责任吗。你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说是我一次又一次去找你,但你扪心自问,到后面哪次不是你在诱我过去。”
这些话说出来,单衾文自己也顿了一下,他像是在迷雾里行走,终于要看清魔障真面目。可他太累了,在凌无书那些话里他倾尽全力愤怒,不遗余力抗议,这些都耗光他所有力气。
他从没有在一场对话中如此心力交瘁过,这么短的时间里,性命仿佛都给燃尽了,现在只留下一个疲惫的空壳,让他来不及思考,只能轻轻说着。毫无分寸的话语。
“凌无书,你好好问问自己,你是真的想要推开我,还是在用推开我这个办法,来看我究竟能有多爱你。”
“你难道没有眼睛吗,你难道看不到我的心吗?”
“这三年明明远走高飞的是你,现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找你,你却不停后退告诉我我不过是一个滑稽小丑。你哪怕是说一句真话也好,你不想主动那你就悄悄暗示我,可你现在都懒得这么做了。难道我会让你难堪吗?”
“你从来不说话,你的话都在哪里去了,说一点给我听好吗。”
“我没有很笨,我会去理解你在想什么,但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懂,一直到三年后我才懂你三年前在想什么。”单衾文叹了口气,“可我们又能有几个三年。”
没人回答,也没人说凌无书真的站在门后。这自言自语的场景,看上去真像是小丑在自导自演一出苦情戏。
单衾文意识到了,但他没有丝毫难堪,脸都在他预备浮夸跳楼的时候丢尽了。
他现在就是要所有人都看到,都听到,他要这些人在今后面对凌无书时,都要想起这个晚上,都要想起他单衾文。
他要他们,今后看到那个冷静有礼的凌无书时,都得在心里腹诽一句,啊,他俩私底下竟是这样地纠缠不清。
是,他们打小就纠缠不清。
既然没办法用唇齿在凌无书身上打下印记,那他就退而求其次,用**直白的话咬死凌无书那副超然世外的皮囊。凌无书怎么可能是个懒散的人,他现在全想通了,他现在全知道了,凌无书一直以来如履薄冰,就是在竭力掩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
那些吻,那些暗沉的眼神,那些不经意间带着某种暗示的话语。
他冷笑一声,忽然品鉴起凌无书过往那些不知到底是在规范谁的禁令。
就在这时,林临柒压低声音凑了过来,她遮住光让单衾文又陷进阴影。
她说:“你别这表情,你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他也不想这样,你多等等他,好吗。”
几乎是本能反应,单衾文看向林临柒。
林临柒眼底也有着很深的情绪,她看着单衾文,朝他轻轻摇头,用气音说了句话。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语气竟然像是在恳求。
单衾文听到了。
她说。
别放开他。
别放开凌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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