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皮酥麻,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成串的汗珠冒出头皮时的感觉,一滴一滴,顺着发根缝隙蜿蜒而下滑进领口。
她知道这是梦,可依然禁不住嘟哝一声,热死了。
翻了个身。
脑袋沉重,耳膜失真,痛得难以自己,她张开嘴,照着飞机上学得的方法大声吞咽,好一会儿那股刺痛感渐渐消失。
透过微弱的缝隙远处山峦间一抹橘红铺天盖地穿越无尽的黑压过来;不用防备,也来不及恐惧,耳畔又响起铁块磨砺在脑仁上,令人牙冠酸胀的声音。
要么你,要么他,你选一个。年轻男人流里流气的嗤笑猝然响起。
给你一分钟考虑,过时不候。又是笑,声音憋在喉咙里,从胸腔传出来,嗡嗡地在空中回旋……
甘霖缓缓睁开眼。
未完全闭合的窗帘间是透明的湛蓝色,不用看也知道该起了。
可她没动。
要么你,要么他,你选一个。她学着梦中出现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念出来,眼神不由自主地露出奚落,鄙视,嘲弄的神情,脸部表情非常夸张。
她不觉得这话是对她说的,反复搜索过往人生经历,没有人会对她这样说话,可为什么却被她记得如此深刻,总是在梦境的最后一刻豁然出现。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白色遥控器,轻轻一摁,屋顶长一米八宽九十公分的玻璃镜面下层层叠叠的水晶立刻织出一片旖旎的橘色柔光。
食指放在遥控器的按键上,橘色,清白色,粉色,清白色,粉色,橘色……周而复始,最后还是停在橘色上。
梦里也是一片浓郁的橘色,那声音仿佛穿透橘色的利剑,清晰无误地刺入她的心口。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酥麻的战栗一点点从头向四肢蔓延,攻城略地般从毛孔往身体每一个角落钻,拽着她往更深更暖的地方滑下去…… 橘色光像一层柔和的薄被掩盖住她的羞涩和一贯对身体的不自信,她舒展地曲起一条腿,双臂举过头顶,将身体所有隐蔽的角落都袒露出来。
卧室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一抹窥视的视线一闪而过。
客厅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身体像被橘色灼了一下似的,猛地蜷曲成一团;甘霖睁开眼,一脸迷茫。
江卓推开门,仿佛没看见她的异样,把掀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来盖到她身上,“怎么像个孩子,你就不怕着凉吗!”
他悄悄按下遥控器,橘色变成粉白色。
甘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抬手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怎么,酒醒了?”
“对不起,昨晚让你跑那么远,都是王喧闹的,我以为顶多他为我找个代驾,”他掀开被子坐上床,“代驾事件的余波这么强吗!”
“王暄,他怎么了?”甘霖蹭着床头坐起来。
“离婚了,孩子归刘晓,”江卓耸耸肩,“她可能早有这心思,该转移的财产都转移了,只留下一屁股债。”
王暄是江卓的校友,和他们夫妻一起吃过饭。
“春来让我把他带过去散散心,这种事除了陪着喝酒也没别的什么好办法,一醉解千愁,这话真没错。”江卓揽着甘霖缩进被窝。
“那你喝得也太过了,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你弄上车的,也难怪他不敢把你交给代驾。”甘霖缩起肩膀,微微往后挪了挪。
“你不知道王暄哭得,男人哭成那样,让人……心里也不好受。”
“于是你就共情了,借酒消愁。”甘霖没好气地说。
江卓颇为感慨,“我们以前一起哭过,毕业前夕,宿舍六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候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可一出校门有三个再没联系过,也不知那场哭到底意味着什么。”
“怎么去西盘口喝酒,那是酒吧吗,好像只是个卡拉OK?”甘霖张了张嘴,却笑着问。昨晚她到目的地时,江卓和王暄坐在马路边,王暄抱着酒瓶还在喝;铿锵有力的音乐声从身后的大门里传出来。
“王暄就住在哪儿,市里的房子他租不起,”江卓叹口气,“先得还债。”
……
甘霖裹着羽绒服,手里提了件今天要用的正装走进物业小二楼西北角的小会议室,里面坐了三男两女;一位面容白皙姿态优雅的女人冲她招招手,她住在楼下,上下楼时两人偶尔会遇到。
甘霖走到她旁边坐下。
女人歪过头,小声说,“我们是重点怀疑对象。”
“为什么?”甘霖诧异地直起腰。前晚警察曾勘测过她的车后视镜上的擦痕,与现场拉扯下来的绿色雨布痕迹相符,这才放她回家,她以为自己已经完成解除了嫌疑。
“你知道前晚被查一共多少人,”女人和煦的笑容再也撑不住,嘴角流露出一丝仓皇地笑,“三十八人,一共三十八人,今天就咱们几个。”
甘霖把大衣裹了裹,感觉寒气从脚往上涌。
“你是几点进的西门?”女人问。
“十一点左右。”
“左还是右?”女人急切地直视着她。
“左吧。”
“左多少?”
“那谁知道,我也没注意。”甘霖语气冷下来。
“我也大约是那个时间。”女人解释,“他们都分析,后面进来的车最有可能。”
“不是已经被排除了吗?”
这两天脑子被长丰的事占得满满的,对这件把自己牵扯进来的车祸甘霖并没多想。
她侧头从窗口看向那个事发拐口,警戒带已经撤销,那块深褐色被土掩住,一群绿头苍蝇四处乱飞。岔口被封死,昨晚她就是从北门进小区的,十分不便。
她的车因为蹭到左侧岗亭才勉强避开死者,可大部分车都是正常行驶,右侧车轮都会碾过死者倒下的位置,车轮不可能没沾上血迹……
的确是后面的车嫌疑最大,而她的车是当晚最后一个通过。
甘霖抿住嘴角,不甘心地问,“我们的行车记录仪他们都拷走了,难道一点没拍到现场吗,不可能吧。”
对面的男人探过头,压着声音,“我还真问过警察,他们说拐口十分刁钻,进入岔路时旧岗亭先挡住司机的视线,过了岗亭,保险杠距离侧墙一般是70厘米至一米左右,前车灯光正好反射到前车盖上,又折射到司机的眼睛里,司机会产生瞬间的暂时性视力障碍,等真拐过去,更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把我的行车记录仪看了好几遍,活见鬼,还真是什么也看不见。”
其他人也加入这个话题。
“你们没觉得吗,那地方黑得邪乎。”
“我过那儿完全凭感觉。”
女人说,“走了一年多,我90%的精力还是放在左边的岗亭上,生怕蹭上,真没多余的注意力关注别的。”
“甘霖。”
一名警察带着她走进里面的小隔间。
这次的两名警察不是上次那两位,看着她坐下,他们静静地盯着她,最起码有十秒。
甘霖越是镇定,心里越是忐忑,只好语气不善地发问,“我,我不是已经被排除嫌疑了吗?”
“这案子外面议论纷纷,甘女士怎么看?”精壮的中年警察发问。
“我怎么看重要吗?”甘霖愈发不安,生硬地侧过头,“我只要知道不是我就行。”
“依我看你未必那么清白?”
甘霖睁大眼睛,面前的警察眼里透着精光,“你什么意思?吓我吗?”她反倒淡定下来,“说说看。”
“将你排除嫌疑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你的车与岗亭发生剐蹭,根据推算,你的车轮不可能碾压到死者身上,是这样吗?“
“是呀。”甘霖磕巴了一下,“有什么问题?”
“事发当天下午四点你曾通过事发拐口回小区,如果你的车是那时候发生的剐蹭呢?”
甘霖呼地站起来,“你……胡说八道,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多难道没车通过,他们车上难道没行车记录仪,难道看不到岗亭的情况吗?”
“你应该很清楚,拐角有视觉盲区,而且事发当天所有的行车记录仪都能看到被扯下来的雨布;而岗亭上剐蹭痕迹叠加,就在事发当天上午就发生过一起剐蹭,所以很难确定你的剐蹭发生的确切时间。”
甘霖越听心越凉,嚅嚅地,“雨布早被扯下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可能你没注意到。”警察的话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提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怎么会没注意到。”
“这很难说,有一位晚上六点通过该拐口的司机也提到自己的后视镜扯到雨篷布。
“那,”甘霖眼睛一亮,“前车司机呢,他能为我做证,我是跟着他的车进去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呀。”
“很遗憾,他说他很少从那个拐口经过,非常紧张,没注意到车后的动静,但他提到你的车通过拐口后曾有过停顿。”
甘霖茫然地抬起头,好一会儿,“前晚我就承认过,我曾停下查看我的后视镜。”
“停在什么地方?”
“过了拐口十来米的地方吧。”
“可前车司机却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一过拐口就停下。”
甘霖皱起眉头,脑子里浮现出昏暗的驾驶室里前车司机的轮廓,头发很短,类似于圆寸,肩部很宽。
当时她跟得很紧,前灯光被压在车头与前车车尾之间,像一道熔炉将两辆车紧紧地焊在一起;这时前面那辆思域尾部倏地滑向右侧,她下意识地左打方向盘,完全失去以前的行车节奏,贴着岗亭蹭进去,岗亭上雨篷耷拉下的半幅雨布从车的后视镜上拂过,她清楚地感觉到后视镜顿了一下。
警察说得对,雨布的确早就耷拉在那里,她心虚地捏捏手指,不再做争辩,蹙起眉头仔细回想当晚的细节。
经过拐口时她刹车了吗,或许,她只得实话实说,“或许下意识地刹过车,但我肯定没在那个地方停车,”又十分笃定地说,“你们用不着在这里讹我,不是哪辆车的轮胎上都没发现什么生物标本吗,为什么怀疑我?”甘霖忍不住,还是露出一丝尖刻,又嗤地笑出声,“行车记录仪能证明一切,不是吗?我不明白你们问这些无意义的话干什么。”
警察表情未变,身上的压迫感丝毫不减,“行车记录仪出错的时候很多,有人没打开,有人的卡无法读取一堆乱码,而你的记录仪也无法证明你的清白……”
甘霖有些慌,她不信自己这么倒霉。
警察紧接着说“你前面的司机说你当晚很异常。”
“我怎么异常?”甘霖终于忍不住,尖利的喊叫起来,知道自己失态,她长吸几口气,“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在后面一路追着他,几次想别他的车。”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甘霖气得心口突突直跳,“那晚我从快速盘下辅路,他的车突然插到我前面,差点蹭上我的车,我一时生气就想教训他一下,谁知他开得很快,我始终没追上,进拐口时我有意紧紧地贴着他的车尾,我承认的确有戏弄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受他的影响,记录仪……”她突然意识到这些事情行车记录仪上必然记录得清清楚楚,他们何须再问;甘霖眼里的焦躁变成不解和愤懑,他们怀疑她,不相信记录仪记载的事实。“我的记录仪也出错了吗?”她镇定地问,声音却带着一丝惶恐。
警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车习惯,有些人习惯靠左,尤其这样一个窄小的拐口,不少女司机都擦着左边通过,我们查看过你以前经过那个拐口时的行车记录,你是正常行走,你是老司机,那个拐口你过得轻车熟路,车速又很慢,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受对方的影响?”警察一句接一句,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
甘霖被问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无奈道,“你的意思,我如果正常行驶,那女人就会正好在我的车轮下,我就是凶手,你们也不必这样煞费苦心。”她呵呵两声,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前车司机仓促左转,她也跟着左转……她就真的会是凶手……
“你想到了什么?”
甘霖脑子很乱,讷讷地,“我在想,或许我不是倒霉,而是太幸运。”
走出会议室,两名警察跟出来,他们提出要再次勘查她的车。
甘霖带着他们来到地库自己的车前,按下遥控器,站在一边。
他们直接将四扇车门全部打开,后车座十分凌乱,去长丰的行李还散放在上面。
两名警察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先把衣物一件件抖开,又把地垫拿出来放在地上一寸寸查看。
“有了。”警察拍拍手,走到车外打了个电话,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甘霖,“恐怕还需要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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