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车走了一段,甘霖再次回头看看警察翻看后叠放整齐的后座,总觉得有一股污浊的气味被翻腾出来。令人难以忍受。
她一打方向盘,拐入路边加油站,加油站左右都是洗车店。
后座的地垫被警察拿走,露出车底的黑色毡绒;警察说地垫上板结的地方是干枯的血迹。
她是女人,自然知道那特殊的几天在车座上留下血迹并不意外,能留在地垫上……
除了昨晚那女人,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在她车里留下血渍。
甘霖心口发紧,那女人明明并没受到奸污,难道……她翻出昨晚的导航记录,离大齿轮咖啡一公里多的地方的确有一家红十字卫生院。
她驾上还没冲干净的车风驰电掣地赶到卫生院。
卫生院坐落在大齿轮咖啡西北,128省道西侧,随着周边工厂居民往南迁移,这里几乎成了孤城,大白天也难见什么人。
里面依然只有一名护士一名大夫,大夫把昨晚值班大夫的电话写给她,一边骂骂咧咧,要不是大齿轮咖啡,我们早走了,上面要求站好最后一班岗,给谁站岗,就给那些来寻欢作乐的人吗。
大夫可能是被电话从梦中惊醒,语气十分不快,但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突然清醒过来。
“那女人趁着我们配药的功夫悄悄跑了,但药我们已经配出来,钱是没法退的。”她说。
“跑了?”甘霖将手机换到左手,“你不是说她酒醉不醒,怎么可能跑?”
“酒醉难道不能醒?”大夫尖着嗓子,恶毒地说,“这要问问你自己,依我看她是怕你,装死,你一走,她不跑还要什么样。”
“怕我!她为什么要怕我?”甘霖不解。
“那我怎么知道!”大夫轻哼一声,“药已经开出来了,钱没法退,要想退你自己想办法。”
甘霖拿着嘟嘟直叫的手机愣了好一会儿。
显然那女人一直都是清醒的,但她不想与她直面相对,或者不敢与她直面相对。这也能理解,谁愿意和一个见证过自己狼狈的人见面呢,那俩男人虽然没进行最后实质性动作,可该做的一点没少。
她慢悠悠地往公司开,没有会议安排,没有领导召唤,仅仅两三天功夫,即使她依然还挂着项目经理的头衔,也已经被边缘化了。
职场就是这么现实得可怕。
高岚的电话又响起,长丰的事她已经意兴阑珊,不愿多想,可想到高岚的热心,她还是打开蓝牙耳机。
“我找了派出所的朋友,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那天的确有人举报,刘正基被抓了个正着。”
“这么准,说明举报的人很了解刘正基,否则要是个良家妇女……”
高岚高声打断她,“要是良家妇女,刘正基与人乱搞的名声一样出来,效果不会差太多。”
“我真有些弄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甘霖眉头绞起,“这样大费周章干什么?伤敌八百自毁一千,得不偿失。”
“我弄到点东西,看完你也许就明白了。”
手机叮铃一声,一个视频被传过来。
甘霖把车停在路边,点开视频。
画面昏暗,但还是看得出是个逼仄的路边电话亭,打电话的人垂着头,大大的帽兜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偶尔露出的眼睛时不时闪烁一下,像一只蹲在暗处的猫,警觉犀利。
她用手捂住半个话筒,“是公安局吗?”
话筒里传出声音,“你要报警吗,请拨打110报警电话。”
女人声音含糊,“不,我就打这个电话,海兰饭店荷苑包间有人卖YPC,你们得管管。”她顿了一下,“如果不管,视频马上就传到网上。”
女人放下话筒就往外走。
手机屏幕定格在女人扭头的瞬间,低着头,拽着帽兜的手修长柔软,很漂亮,抬起的胳膊正好挡住脸。
甘霖看了两遍。
高岚迫不及待地又打电话进来,“怎么样,有感悟吗?”
甘霖没说话。
“我再提醒你一句,这个视频现在在长丰小范围内已经传开。”
“你是说有人想坐实我就是那个报案人。”甘霖又把视频划开,光看画面,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
“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视频也吓一跳,她身上的大衣你是不是也有一件,那背影,包括那双手,啧啧,像不像。”高岚郑重其事地咳了一声,“我觉得这件事针对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公司。”
有了这段视频,她出于报复要搞臭刘正基的事已成事实。
“是你的竞争对手吗?”
“不知道,或许吧。”甘霖感觉怪怪的,只要这段视频传播出去,她在圈子里马上就会臭;没人愿意和动辄揭人短的人合作,而且手段如此下作,上不得台面。但是为了整她,牺牲刘正基的前途和名声,而且刘正基似乎还挺配合,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报警电话是在什么地方打的吗?”甘霖没再打电话,而是用微信问,隔着屏幕自己到底平静一点。
“这还用你问,就在海兰饭店后街,虽然往南百米十字路口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可后街对面是住宅区,行人车辆也多,没法查,但我有个小学同学在那当片警,他答应帮忙,但什么时候有结果完全没准。”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公用电话亭,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打报警电话,如果不是事先有预谋几乎不可能,而海兰饭店是刘正基指定的。
甘霖打开电话簿上下翻找,没有一个适合自己的托付。
车子又缓缓开起来,道路两边废弃的厂房院落被冬日的暖阳渡了一层生机。
她与刘正基并不熟,更谈不上来往,为什么要用刘正基来搞她,作为一名政府官员,即便是即将离休,这么做牺牲他的代价也不可能小。
她,值得吗?
回到公司已近中午12:00,桌上摆满助理麦琪整理的项目档案,她这种情况离职是迟早的事,但是……
她拿起一本本装订整齐的案卷资料,想起上个月项目总结会上马涛对她的赞赏,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之间如同雪山崩塌一样……
外面的项目部工区传来一阵小小的喧闹,她撩开百叶窗,一个陌生的女孩提着咖啡挨个工位送。
西南角是新人项目组,最里面坐的正是负责人刘琳,据说她是空降兵。
刘琳直接向总经理马涛负责,并不属于项目部,整个项目组与其他团队有一种天然的疏离。
那女孩绕到她门前,敲了两声走进来。
“甘经理。”她露出爽朗的笑,毕恭毕敬地把咖啡奉上,“我刚参加完培训,今天算是正式上班啦,希望您多多指教。”
甘霖接过咖啡,“叫什么。”
“劳拉。”
甘霖并不深问,“也在水立方项目组?”
“我才来,只能打打下手。”劳拉不好意思地说。
“谁都是从新人过来的,好好干。”甘霖微笑着把她送走。
她又撩开百叶窗,刘琳叫住劳拉说了句什么,抬眼往她这里望过来,仿佛知道她正在窥视,不闪不躲,扬眉冲她微微一笑,从工位下取出一盒化妆品递给劳拉。
甘霖摔下百叶帘,脚下用力,椅子远离窗边。
刘琳率领的新人组做的项目名叫《水立方》,原本马涛承诺等她手上的项目结束,由她来做,却突然给了刘琳。
她从微信里找出人力资源部经理鲁蔓蔓,写道,中午一起吃饭,南岳小蔓。
发奖金了,我怎么不知道。鲁蔓蔓附了个诧异的小脸。
南岳小蔓是粤风新馆,价格不便宜,收入不错她们也不敢经常光临这里,店里人不多,十分适合聊些隐秘的事。
两人都是滨城本地人,随便一连就能连出五服之外的亲缘关系,鲁蔓蔓刚来益邦时为了打开局面,没少拉着甘霖说事,甘霖也不介意,因此两人有一种自己人的亲近。
“这个不错,”鲁蔓蔓指指菠萝鸭片,“香而不腻。”
甘霖夹了一块,“今年公司业绩超预期,听说马总要升总裁,各个部门都要升一格,你可有机会问鼎副总经理,我先祝贺你。”
“难,”鲁蔓蔓撇撇嘴,“项目部财务部肯定要升上去,人力和行政只能升一个。”她意味深长地瞟了眼窗外。
“行政的马姐年龄学历都不如你。”
“马姐算什么,我的傻妹妹,你怎么还不明白。”鲁蔓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难不成还是那个刘琳。”甘霖故作诧异,“她现在做项目,马总对她有其他安排吧。”
鲁蔓蔓哼了一声,“这个刘琳以前在北京的一家合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我知道马总对益邦的行政管理一直不满,我推荐过几个人他也看不上,他看上刘琳倒也没什么,他是总经理他说了算。”鲁蔓蔓失了兴致,扔下筷子,抬起下颚。
“不一定吧,他现在让刘琳做项目,是不是看中她的人脉关系?”
“刘琳的备调是我做的,她在滨城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没做过项目,我看不出马总这么安排的理由是什么。”鲁蔓蔓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受马总直接管理,你觉得这正常吗?你看看那边。”她抬起下颚向左点了点。
顺着她的目光甘霖看见劳拉和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角落。
“别看她只是个实习生,来路也不简单,那个男的是旅游公司的项目经理,叫什么陶力。我总觉得公司似乎要变天。”
甘霖沉默片刻,“让刘琳他们负责《水立方》项目有点儿戏,这个项目并不好做。”她舀了一碗鸽子羹推过去。
鲁蔓蔓白她一眼,“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耳聋眼瞎的。”
甘霖苦笑一声,再次感叹职场的残酷。
“我听说大帝投资弄了个《云立方》项目,概念和《水立方》类似,而且他们聘请了外援,方案已经很成熟。”
“你是说……”大帝投资的和光和马涛是校友,两人关系非常好。“难道这个项目马总事实上已经放弃了?”
“要不然你以为刘琳带着一群新兵蛋子能拼得过大帝。”
嘶,牙齿咬到舌头,甘霖捂住嘴,心里却在想,马涛让刘琳带着这些人难道是做戏!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也看不明白,不敢轻易动手,要不然随便几下就能让她滚蛋。”
……
舞台升到半空,不停闪烁的光从天外而来,崔笑媚笑的脸在人头间起起浮浮。刘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一闪神,她就从眼前消失。
台上的人越挤越多,下面的人都紧张地张大嘴,自动地拉起手,可人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掉,啪,一个人擦着她的鼻梁落下来,惊恐的眼睛直接撞在她的眼眶上。
“崔笑!”刘琳尖叫一声,猛地坐起。
愣怔片刻,她跳下地撩起窗帘,混沌的天边迸出一抹橘色,拿过手机,刚清晨六点;她重新躺进被窝,却再也睡不着。
梦境里最后那双惊恐的眼睛仿佛沉入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眼白布满血丝,眼仁如同针尖,透着鬼祟。
刘琳抱着头坐起来,翻开微信,两分钟前崔笑给她发来消息:父亲急病住院,我连夜赶回老家,来不及当面请假;我给鲁经理发了请假申请,她没有回复,麻烦替我说一声。感谢。
呆立片刻,她打开微信工作群,根据公司要求,所有在群员工必须打开定位签到功能;崔笑的位置出现在滨城黄河县,周边有一家医院,一个公园,酒店,小区……
她又翻开崔笑的微信,朋友圈还停留在昨晚她发的那杯冰激凌上,她的留言是,和咖啡店的名字一样连冰激凌都充满倔强。
父母生病是大事,不用担心,先顾他们。什么病?她写道。
脑梗。
你别急,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重症监护室。
这个病一时半刻好不了,你是独生女,不可能放着不管,这个项目你可能得放弃,你是怎么想的,提前告诉我,也许我能替你周旋一二。
只需三天就行。崔笑迅速回复。
刘琳弯弯嘴角,懒懒地缩进被窝做了个拉伸,崔笑的电话响起。
“大夫说幸亏送得及时,不是很严重,今天就能出重症病房,剩下的就是正常治疗,这边我还有一个叔叔,也能帮忙。”
刘琳掀开被子下床,“可是今天就要比稿,马总,程总都要来,到时候会选择两个方案……
崔笑磕巴了一下,声音带着恳求,“刘姐,这个方案我做了两个多月,费的心血你应该知道,你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她嗓音沙哑,颤抖中带着重重的喘息。
“我倒觉得你用不着急,机会以后有的是……”
“不不不,你不知道……”崔笑生硬地打断她,停顿四五秒,“这个项目我特别有感觉,真的不想浪费,这样吧,我把方案给你,你来展示。”
刘琳冷冷地撇撇嘴,“你应该知道我志不在项目。”
“我知道你来益邦的目的是当行政副总,可你当不上。”崔笑的声音渐渐沉稳下来,变得不动声色,“总部并不同意马涛的决定,现在正拉扯呢。”
刘琳虽然对这种结果有所预判,但被人明明白白地点破还是感到难堪和气恼。
“可我能帮你。”不等刘琳回答,崔笑接着说,“我能帮你。”
“怎么帮?”刘琳本想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说出的话却是这三个带着希冀的字,她懊恼地蹙起眉头。
“你先帮我把今天的过稿搞定,我就告诉你。”
刘琳眉毛扬了扬,“你虽然有个官二代的男朋友,可也只是男朋友,哄我呢!”
崔笑沉默着。
刘琳后背渗出一层薄汗,握着手机的手有些痉挛。
“开年滨城有两个大项目上马,益邦基本没有希望,但我能把这希望给你搞到,到时候就再没人拦得住你的路。”
嗡的一声,汗水顺着睫毛流下来,模糊了刘琳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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