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寺在江南更为偏郊的山中,水路自是少了许多。
一路山间小道,沈清晏自然又免不了一路的颠簸,以袖掩唇经了几阵咳嗽后,眼前才终于浮现出了青山寺挂在半山腰寺门上的牌匾。
“青山寺”,三个大字不张不扬,平心朴实,悬在寂静的半山腰,远离人间尘嚣。
确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去处,也难怪沈清晏年年来此。
给过车夫银钱后,沈清晏如往年一般步入寺中,却见外院空无一人,连洒扫的僧人也不见踪影。
他心中微微起异,上前,轻扣了几扣紧避的内院寺门。
倒是怪了……
往些年头的平日里,这寺内不说人声鼎沸,寺中外院也该有几位守佛渡经的僧人,今年却是不仅一个僧人也没见着,更是连内院的寺门也关上了。
还真就怪了。
“吱呀——”
浮尘在空气中,透过斜照的日光飞舞,落入了被拉长的影子里。
见一直没人开门,沈清晏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扣几下寺门,就听见老旧木门开了的嘲哳声响。
厚重的木门自内开房,眉眼半阖的高僧立于门后,在看清来人后并不觉得诧异,只侧身,捻着手中的佛珠转动,嘴中无声念动,示意沈清晏入内。
“阿弥陀佛——”
沈清晏拱手回礼,寺规如此,他也早就习惯。
青山寺不比外头,规矩说少也少,说多也多,到底还是个佛家重地,要有礼些才是。
“施主今年,怕是不如愿了。”高僧声音平静。
这高僧与沈清晏其实是相识的,只是都不甚深熟,但也算得上是有缘的。
这会正引着沈清晏走在寺中过道。
灰白的石柱撑着屋檐,黑瓦上生了青苔,几株野草向阳滋生,扎进瓦缝里。
沈清晏修长匀称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宽大的袖袍中捻着,心中又浮现出烦躁不安的感觉,像是莫名的不安,淡笑道,“看出来了,寺内……可是有恙?”
然高僧并未直接回答,只继续微微低头,向前走着。
领着他穿过香火缭绕的厅堂,沈清晏也不急,与高僧一道并拜了拜佛像,沈清晏于心中默祈了个“平安”愿望,两人才继续走在回廊。
内院院落里虔诚的颂经声在香火云烟中被拉的忽近忽远,有些模糊不清了,沈清晏嗅到了空气中泛着古朴的书卷味。
钟声嗡鸣,余音袅袅。
行至禅房门口,高僧方才驻足,缓声慢语道,“近日来后山深处颇不太平,不少人见着了些……不该见着的东西。”
“……是些不该存于这世间之物。”
“哦?”沈清晏含着眼,敛下眉眼,半开玩笑半探究,笑说,“那在下倒是赶巧了。”
再跟着高僧再穿过颂经场,沈清晏被领到了他往年一直住过的禅房,僧人的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沈清晏苍白的面庞,“还望请施主赏花,修身养性之时莫要入了林子深处,”
“一来过于危险,二来,……”
语音微微停顿。
“”那东西的来历,似乎也与施主有关。”
嗯……?
与他有关……?
沈清晏心头微凛,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先轻笑道过谢,又依旧笑意盈盈地对着高僧道,“还请大师明示。”
清雅的兰花兰草虚虚掩住了沈清晏的身影,只能透过缝隙看见僧人垂下了眸,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个字也不愿多言。
天机不可泄露,亦或是缘分时机还未到,该知道到总会知道。
沈清晏也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转身推开了禅房房门。
和上回来时的陈设相差无几,深黑古木的榻上铺着被絮,漆紫的檀木八仙桌上一套寻常的绿瓷茶碗和茶壶,还有透光尘埃微浮的窗扉。
而沈清晏瞧着就像个来烧香拜佛,再清净小住几日的香客。
实则不然,沈清晏比香客还要有闲情雅兴,年年都要来这寺里赏一赏桃花,再小住几日,几乎成了惯性。
若非要说和往年有哪般不一样了,唯一的不同的之处可能就是木桌上多了一个小盒。
同那八仙桌一样,也是木头做成的,不过颜色要浅淡温润了些。
沈清晏微微侧身,感到喉间的痒意,手攥住了宽大的袖口。他抿唇压着心口处的又一阵钝痛,不急不缓走过去,轻轻将木盒拾起来。
匀称灵活的手指或许因为病痛稍稍有些泛白迟钝,细看微微发着颤,但好在不甚明显。
木盒里是一个僻邪的桃木符。触感同那盒子一样,触手温润,是老桃树的桃木,纹理朴实,一看就是青山寺的物件。
盒底还压着张卷起的宣纸,沈清晏将其慢慢拉展开,是寺中常见的样式,上面落了几行小字:午时斋饭前两个半时辰,后三个时辰施主可自行赏乐,但还望施主万勿入深林。
小字端方雅正,规规矩距。
看完沈清晏的手指稍顿了顿,指腹在纸条边缘摩挲,随后就收起纸卷,将木盒重新放回原处。
不过那桃木符被他挂在了腰间,至于能不能僻邪,沈清晏就不知晓了。
但俗话说的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他是带上了,要真有什么事,说不定瞎猫碰见死耗子,还真就能避邪了。
等心口的闷痛缓过了些许,沈清晏支棱起微微颤抖的手,挑开了轩窗,用小木条支住。
窗外的景致跟一幅锦绣画卷似的,却又被这小小的窗框给巧妙裁成了一幅丹青般——
落日熔金,正慢慢沉入西边的天际,天色还能算得上明晰;另一边天的颜色虽深了些许,却也仍是能瞧见几缕逍遥飘逸的云丝,卷卷漫漫。
倒是多了几分烟火人间的尘世气息,虽说没锦绣山河那般宽阔了得。
沈清晏随心所欲地倚在窗边的木框上,整个人的模样瞧着慵懒,同那缱绻的浮云一般,绸缎白蓝的袖袍随风轻扬,姿态如云。
若是一直能如此素淡惬意该多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再迎着晚风,伴着夕阳西下的余晖,无外事杂乱的纷扰……
沈清晏就这般想着,任由脑海中思续飘荡。
江南的春日也是和煦的,不似京城的那般繁华,却自然也就没了那么深的城府。
这地方……只有一处处的院落,一条条的水道与青石小巷,连着道边参天的古树,都有独属于江南的气息,还总带着烟雨朦胧。
沈清晏就在这样的地方生长发芽,扎了根,明明是该恣意飞扬的年纪,而今却似秋叶,已时日无多。
自幼身子不好,能怪的了谁呢?
也莫说怨天尤人,只能过好当下了。
又是无可奈何的自嘲笑笑,多思无益,罢了罢了。
转身几步推开了房门,沈清晏整了整刚才攥在手心有些褶皱的衣衫袖口,迈步下了台阶。
晚风如留连暮色一般,轻柔地拂过沈清晏的青丝长发,素白衣袂在夜色中染上的银灰,乍一看,也却有几分出尘之姿。
在这青山寺内信步走停,沈清晏颇有兴致地时不时逗弄着花花草草,指尖拂过,连着还在病发的无力疼痛感,沈清晏也觉着似乎也少了几分,无端的多了几分惬意。
直到走到一偏僻之处,沈清晏蓦然停住了脚步。
不知是从何处溜进寺庙的一只白猫,几经跳跃翻转后踩着山寺青墙黑瓦窜下了屋檐,正踩在青石板上,有灵性的小家伙迈着短小的小白腿,刚一转头,碧瞳就冷不丁的对上了一个男人。
沈清晏心生怜意,还想细细再打量它,就欲想再悄摸着接近一点,那猫儿却似惊吓,叫唤一声,白恍恍的身形,眨眼就没了影子。
沈清晏笑淡了几瞬,束着的长发,恹恹的病气萦绕着他身边。
沈清晏半俯下身,拾起了地上散落的几簇雪白毛色的毛发,敛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寺庙大抵不会让猫入内,似是因为不知从何处听说的传言,说猫是有邪气还是妖气,大抵就是视猫为不详。
如若发现寺里进了猫,那白猫恐没有落脚之处了,到时候就会无处容身,这猫毛还是收了的好。
正思忖间,一阵空灵的铜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叮铃铃——”
沈清晏半弯下身子的动作顿了顿,另一只隐在衣袍袖口里,刚松开的手,又紧紧攥住了衣袖。
随后他直起身,欲回禅房。
“叮铃铃——”
铜声音又响起,比上次更显悠长清灵,却凭空多了几分哀怨,似是不明白沈清晏刚才想要转身离去的动作。
刚刚迈出步子就这么被硬生生打断,沈清晏仿佛被定在原地,他无奈叹一口气,循着声响来源的方向望去。
只看见稍远处的后山黑压压一片,暗色挡住了一些儿下的月光,只能看见孤山边缘的轮廓,泛着冷月的光。
“叮铃铃——”
第三声铃响,自那幽暗的山间传来,带着勾人的意味,空灵而又深长,仿佛会勾魂摄魄一般……模糊间,沈清晏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
“他”不远不近地站着,立于林边月下。
看不清脸的模样,只依稀可见是个男子,如胭脂般的长发垂落……一袭桃色的锦袍在月光下流曳,衣襟似绣着霞光的云纹暗绣,腰间还悬着一片褚褐。
清清冷冷,妖异盎然,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又像是……妖魅。
沈清晏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人影更加模糊晃动起来,看不清分不明。
男子……怎么会生的如此好看……
他……是何人?
为何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自己身前?
自己又为何……看不清他的面容?
沈清晏扶额,指尖用力掐着眉心,难耐地压下心头思绪,试图驱散这诡异的幻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生出了几点恐慌。
……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山寺瘦骨嶙峋的桃枝,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灰,带着些许隐晦的气息。
满树的枝丫在微冷的风中凌乱,发出几声细细的响声,好像一声沉睡了千万年,终于即将苏醒的……叹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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