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沈清晏睡得极不安稳,他又做梦了。
梦里尽是些零碎的片段交织,好似正月间的走马灯,旋转不休——笑意吟吟的模糊少年拉住他的手,一支箭却划破长空直直向他刺去;不知是谁猛地将他推开,力道决绝……
沈清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淡淡烟柳的眉头紧皱着。
画面场景还在不断的变换着,春意烂漫的桃花林,压的人喘不过气的巍峨的公堂大殿,不断地交替闪现,最终入眼皆是一片晦暗。
那把熟悉的剑再次出现。
沈清晏身体轻轻颤抖,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尖锐的剑身锋芒毕露,白光一闪就刺入了他的胸膛。
沈清晏还是看不清执剑人的面貌,只知晓自己的心好痛,如刀绞的疼痛,细细麻麻地自深处蔓延开来。
“……不要……!”
凌乱的榻上,沈清晏无意识地挣扎着,猛地惊醒坐起,狭长的眼尾顺着肌肤,流下了一点晶莹,说不清是难受,还是难过。
沈清晏察觉到脸上滑落的湿热,微微愣了神,怔住。
他伸出浸出薄汗的手,不可置信地碰碰那晶莹留下的痕迹,冰冰凉凉,泪渍在苍白无力的指尖泛着微光。
没由来的,沈清晏牵起嘴角,自嘲自厌的笑了起来。
昨晚他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里来的了,整个夜里都是混混沌沌的梦魇,但醒来又记不清了,梦中的情形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纷乱。
但沈清晏从未想过,夜里的他竟落泪了。
也不知是梦中哭的,还是怎的。
望着被褥上还湿热的深色泪痕,似乎还哭的挺凶。
沉默几瞬,半撑起身。
沈清晏的衣衫微微有些滑落,他有些恍惚懊恼地扶住半落的衣衫,拧了拧蹙着的眉心,试图缓解半分这般无理取闹,又没源头的焦虑。
过了好半晌,沈清晏才回过神来,抬起还有些颤抖的手,推开了窗。
带着书卷与香火气息的微凉春风涌入窗扉,仔细下,还能嗅到其间夹带的隐隐花香,总算让沈清晏清醒几分。
被这梦折腾了半宿,又是精疲力竭……
等沈清晏重新更换了衣裳,穿戴好时,日上三竿的时辰都过去了。
僧人来送过斋饭,置于八仙桌上,食盒仍淡淡散发着热气。
等沈清晏用过午膳后,他才越发觉得昨夜怪异,颇为不对劲。
那定是山中的东西作祟,不过僧人不是说,只要不入深林就无事么?
沈清晏垂眸,看来这桃符也僻不了邪。他将挂在腰间的桃符晃了晃,嘴角勾起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骗人唬人的东西。
既是无用,那他也不必太过于挂怀,反正横竖路都只有一条,早晚都回来都会走,他也不怕了。
与在山门的僧人知会了一声后,沈清晏携了把伞,便踩着青石板阶的山路,走走停停地入了山林。
意料之中,山寺里的桃花果然开的正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真是大方淡雅,又不失妖娆妩媚的风姿。
沈清晏抿唇,无声一笑。
他自幼便喜欢这些有生气、有灵性之物。花鸟虫鱼,山川河流自是不必说,但这桃花,倒是个例外。
是一种不可言喻的例外,也或许可以说是说……偏爱。
花开时,即使山路颠簸,身子不好也要来赏;花落时,亦只淡淡一笑抿茶,坐于其间,然后就那么有些许的伤悲地等待来年,等花再开。
这般心性,旁人总是有些难以理解。
这些年来,也有不少人说桃花艳俗,听到这些话沈清晏也不辩驳,就漠然向那些人递去几眼的凉薄。
他病体缠身,动不得怒,久而久之平日里在外人看来沈清晏就是性情淡漠,虽为人大方,却也疏离,难以接近。
甚至也不争取他原该有的东西,令人琢磨不透。
春日的江南是和煦,但在这山间不免有些微寒。沈清晏拢了拢披在肩膀的衣衫,打了个哆嗦,继续漫步在这半山腰的桃花林。
落雨了……
不知从何时起,春雨悄然而至,丝丝细上雨绵绵不绝,自疏渐密下的大了起来。
好在沈清晏早有预料,春日的山间易落雨,于是他将先前带着的伞撑开。
忽的转身间隙,沈清晏又微微愣住,目光微凝。
是昨夜那白猫,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跟在了他身后,步履轻盈,走起路来也悄然无声。乍一看还有些吓人惊心。
沈清晏敛了敛眼,将伞往旁倾斜,为那白猫遮去了细密的雨丝,任凭自己的半边肩膀逐渐洇湿。
见这小家伙没像昨日夜里那般惊叫,沈清晏的嘴角擒起了几丝笑意,俯身探出手,,轻轻抚过那身雪白的毛发。
“喵~”
那白猫身形小巧,至多也就沈清晏一手手掌再大些,此刻竟像是有灵性似的,若有若无地蹭了蹭沈清晏的指尖,随即又转身离开欲走。
“喵~”
绕着沈清晏被雨水濡湿的衣衫转了一圈,小白猫又仰头,轻轻叫唤了一声。
沈清晏被这小家伙的模样逗笑,眼底多了些平常难以见着的真情惬意,常年萦绕眉眼间的病气似乎都少了几分,隐隐的笑意逐渐在眼眸深处泛滥。
他轻轻提起衣衫下摆,小心翼翼地半蹲下身,生怕吓到这小家伙似的,柔声道:
“我抱抱你,可好?”
沈清晏实在是喜爱这白色小家伙,万物皆有灵,不少人觉着猫有妖气,沈清晏却不然。灵气是生气,妖气也是生气,总归好过一片死寂,他就这般认为。
有灵性的东西自是不能强求的,就像有些花草是能养在身边、植于盆中的,有些却是注定归于山林荒野间的。
见那白猫抗拒地扭了几下身子,修长毛茸的尾巴和耳朵背过了身,转向一旁,在身后晃着。
沈清晏心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瞧着是不愿了。
他自是不勉强的,既不愿,心中再喜,也断无强求之理。
徐徐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猛地袭来,想必是刚才动作急了,沈清晏无奈,手指轻按太阳穴,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视野再清晰时,睁眼看着那略有脾性的白猫还停在不远处驻足,并未远去,沈清晏有些意外。
是在……等他的模样?……有趣。
白猫见他半天不动也没个反应,试探地走近低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沈清晏湿漉的衣衫下摆,触感温暖,很是柔和。
沈清晏面不改色,实则心里喜欢的更紧了。
“走吧,无碍了。”沈清晏的眼角还含着笑,余温不散,声音放的极慢,撑着那把有些发黄陈旧的油纸伞,生怕惊扰了这小家伙。
还真是奇了……
那白猫跟真能听懂人话似的,就忙不迭地转身晃着尾巴向前了。不过这小家伙一步三回头,像是生怕沈清晏跟不上来似的,最后干脆直接用身后的长尾巴,时不时扫在沈清晏的衣衫下摆了。
像是在确保人还在自己身后跟着似的。
沈清晏自是没忘却高僧与木盒纸条上的话。
但怎么说都与自己有关,再加上着“山中之物”太过于惹人喜欢,沈清晏齐齐将什么话语都丢在脑后,也就跟着那小白团子了。
俗话也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怕不怕死的。巧了,沈清晏就是个不怕死的。
这个人,表面看着温润如玉,性情随和,实际上是个“湿鞋”的,为什么呢?
因为“常在河边走”的事沈清晏可没少干:罔顾大夫的医嘱偷吃油辣,生冷、平日里灶屋都不进的人,偏偏要在寒食节生火做饭、念书时还常常仗着自己学得好直接出去游玩,把教书先生气得胡子都直发抖,火烧眉毛了。
……此类行径如此之多,数不胜数。
沈清晏轻轻舔过微干的唇,随后抿出一抹浅笑,随着白猫在桃花林间穿梭着。
此刻他自然是没把高僧和木盒纸条上的话放在心上了,说不定还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了。
山路有些蜿蜒崎岖,但好在走的不快,沈清晏在不知不觉间已深入了山林。
江南的春雨缠绵,即便是深山老林也是这般模样。
湿湿漉漉的水气混着泥土的鱼腥气扑面而来,浓密的树冠夹带着新绿,似是被这雨气浸软了一般,沈清晏的眼前又开始有些模糊不清了。
“叮铃……”
“叮铃铃——”
熟悉的铜铃声毫无预兆地再次钻入耳中。
沈清晏措不及防地愣住,心口处的病痛感一震,旧疾猝然发作,剧痛猛地袭来,沈清晏指尖发白,难耐得皱蹙眉头,几乎佝偻下身躯。
怎么偏偏在此时病发了……
疼,好疼,如同剑割刀绞一样,又似是万蚁噬心的钻心刺骨,沈清晏的指尖几乎瞬间被他自己掐出了血,他快要被压的喘不过气了。
“喵~”
白猫拱了拱沈清晏的衣角,一股无形的大力随之传来,牵扯着他,迫使沈清晏在这蚀骨的疼痛中不得不迈步向前。
一步,一步,再一步……
沈清晏自己都难以动弹,几乎无法自己行动了,全凭那股劲完完全全牵扯一着他,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气的时机。
忽得,沈清晏措不及防地愣住了。
——他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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