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猛地睁开眼。
不是地府,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直冲鼻腔,丘吉挣扎着坐起来,冰冷坚硬的触感告诉他,这是个山洞。
这么高都没死?真是遗憾。
他伸出手,眼睛在黑暗中却能很清晰地看见自己那只断指上覆盖的已经凝固的黑色血迹,在指骨相接合的地方,残留的痛意还未消散,像蚂蚁一样不断啃食着里面的血肉。
看来身体还没有完全和那个鬼东西彻底融合。
他强忍着肋骨的剧痛,指尖捻诀,一阵幽蓝色火焰在指尖燃起,火光摇曳不定,驱散了着方寸之地的黑暗,一个刺耳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带着洞穴里滴落的水声,犹如一首空灵的哀乐。
他转身,昏暗的光亮突然照到一个怪异的身影,就在黑暗的角落,一团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蠕动着,直到感受到火光的照耀,那个东西才忽然静止,怪声也戛然而止。
丘吉定了定神,没感受到任何诡物的气息,心中猜测面前这个东西应该是个人,他慢慢站起身,扶着洞壁朝着那个东西挪过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他便听见脚底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低头往下看,冰凉感从脚尖传递至他全身。
冰……
丘吉脑海中瞬间浮现林与之死时脸上覆盖的薄冰,他抬头仔细一看,那个背对着他的东西身上似乎也覆盖了一层薄冰,而薄冰下破破烂烂的衣服却极为眼熟。
他一步步靠近, 当看清那件衣服原样时,心中陡然狂烈跳动起来,指尖发颤,火光也剧烈摇晃。
深蓝色的道服,上面还用金色的线缝制着一些精妙的图画,在火光下闪着光。
“师父。”
丘吉几乎是下意识破口而出,喊出这个生涩的称呼,可是那瞬间他却猛地回收回了神智,满腹疑云。
师父不是死了吗?而且尸体还完好无缺地放在清心观里,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东西如同静物一般巍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直到丘吉迫不及待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时,他才猛地扭头,用那双浑浊到完全看不清眼珠的双目瞪视着他。
丘吉猛地顿住,头皮瞬间发麻。
腐烂的五官全部糊在了一起,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像蜂巢一样的溃烂小孔,压根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而那刺耳的声音,是这东西在用它长而尖利的指甲,撕扯自己手臂上的皮肤,被撕掉皮的地方,同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丘吉搭在这个东西肩上的手颤了颤,可在感受到手底下熟悉的道服材质后,心中那股抗拒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来。
他甚至顾不上逻辑链了,管师父是怎么活的,管师父长得怎么样,管他又是怎么来到这个破地方的,他只想要师父,只想要他!
他用着破碎的声音呼唤着那个人的神智,想让他认出自己。
“师父,是我。”
那个怪物愣了愣,空洞的眼珠在丘吉如玉的面容上逡巡,似乎也在努力辨识面前的人。
可是辨识失败了。
怪物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用那只布满脓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狠狠掼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痛让他惊醒,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诡物。
难道师父要他的命?不可能,师父不会这么做。
在丘吉始终被动应对而不出手时,怪物更加毫无顾忌,再次将他扑倒在地,并用粗壮的四肢锁住丘吉所有的动作。
就在怪物这剧烈的动作之下,他的原本破烂的道服被彻底撕开,裸露出一双古铜色的、精壮的甚至布满疙瘩的手臂,丘吉偏头看见这双手臂,大脑瞬间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不是师父。
而是……
“陈癫子?”
身上的躯体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猛地一僵,然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丘吉清晰地记得五年前,村里有个整天游荡的小疯子,听说姓陈,是外乡流浪来的,脑子有问题,大家都叫他“陈癫子”,当时村里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只有丘吉经常接济他,给他送馒头吃,还给他送衣服,当他和师父发生争吵而离开白云村时,这个陈癫子还哭着跑过来拉住他,含糊不清的嘴里吐出几个字。
“别走,吉……别走……”
对,陈癫子身上这件道服,是师父让丘吉送给陈癫子的,是他记错了。
“陈癫子,真的是你!”
陈癫子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偏着头“看”着丘吉,过了几秒,他突然把头摆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吉……馒……头……”他用尽全力,从那团烂肉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丘吉心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记得当时他经常带陈癫子进道观里吃饭,这个人什么都不爱吃,却最喜欢丘吉做的玉米馒头。
没想到都变成这样了,他还记得。
丘吉因为师父的死而濒临痴狂的心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了松动,仿佛冰天雪地里,忽然有人提灯而至,为他送来一碗暖汤,无法救命,却可以让他在临死前感受到世界尚存的温度。
这温度,太重要。
“陈癫子,告诉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怎么救你?”
陈癫子的腹腔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丘吉知道他在哭,像只濒死的野兽,绝望又无助。
“吉……师……父……”
【师父】两个字,清晰地钻进丘吉耳朵,让他刚刚松懈下去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你说什么师父?谁的师父?”他的声音绷紧了。
陈癫子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四肢忽然松开对丘吉的钳制,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师父】两个字。
更让丘吉骇然的是,陈癫子的身体在急速变冷,他身上的薄冰正在急速变厚,并从头顶蔓延下来,他心头警铃大作,立刻想催动火焰,但陈癫子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狂暴凶戾。
闪着寒光的利爪,直插其心口。
丘吉的身手快得惊人,这致命一爪擦着他胸口掠过,险之又险,但胸口的衣服被撕裂了,露出了一个鲜红的鹰爪形印记,那个印记像是被红铁烙印上去的,又像是天然的胎记,位于胸口偏上的位置,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怪物看到那印记的瞬间,动作诡异地顿了一下。
丘吉捕捉到这瞬间的破绽,还没来得及细究他为什么看见自己的印记会有反应,眼前的陈癫子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巨大的冲击波挤压得丘吉面部扭曲变形,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等他再次能视物,只看到一地碎裂的尸块,腥臭的血水和脓液喷溅得到处都是,丘吉僵在原地,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指尖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
与此同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一股熟悉到骨髓里的清冽茶香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洞穴里浓烈的尸臭,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勒紧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眼中浮现的是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里,唯一身上带着温度的人,站在房檐下,温文尔雅,气质出尘。
这茶香味……是他独有的……
丘吉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像擂鼓。
“小吉。”
那个声音,清凉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却和几个小时前那个堂屋内传出来的冷冰冰的语气大相径庭,仿佛带着一丝关切,还有一丝……暧昧。
丘吉的指尖冰凉,鼓起莫大的勇气才缓缓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深蓝色道袍,腰束一串古朴铜钱,乌黑的短发,面容清隽疏离,昏暗中,那双眼睛平静地望过来,眼神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柔和,却又带着无法跨越的距离感。
近在咫尺,却像隔着整个时空。
林与之,他的师父,活的。
像按下了开关键,五年前的画面,争吵、决绝的话语,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丘吉所有的防备。
——“为师,的确对你有超越师徒之外的感情。”
——“倘若你不能接受,我尊重你所有的选择。”
——“这一走,就别再见了。”
五年前的争吵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份已经变了质的师徒情。
丘吉不敢再回想得知真相的那个夜晚,那面可以照出毕生所爱之人的镜子里浮现出自己的脸那一刻,自己的心是如何瞬间结冰,又是如何破碎成泥的。
他无法接受朝夕相处、无比崇敬的师父会对自己产生这样荒谬的情感,可是他又爱惨了师父,是徒弟对师父那样的爱,甚至产生了病态的依赖,有一刻的分离都会让他焦虑不安。
所以他痛恨林与之扭曲了这份爱,将他的依赖打入无边地狱,如果不是这份变质的爱,他可以一辈子和师父在一起,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为什么要承认呢?为什么不想做师徒,而想做肮脏的爱侣呢?爱情是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东西,是它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师徒情!
丘吉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林与之的变心,认为是师父先切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离开了。
可是这五年他过的很痛苦,他发了疯的想念师父,用道术一遍遍地幻化出师父的样子,不厌其烦地看,时间太长,有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师父究竟已经是一种变态的思念还是真的爱他。
就算是现在,再次看见活生生的师父,他依旧是个复杂体,所以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复杂的心思全部藏了起来。
可他的动作令面前的人愣住了,昏暗中,秀气的眉微微蹙起,长睫垂下,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我看见洞口有异动,所以进来看看,你怎么了?是黄皮山得阴气迷了眼吗?”他的声音平稳无波。
黄皮山?!
丘吉脑中像是炸开一颗惊雷,黄皮山是五年前他和师父联手封印惧眼鬼的地方,距离无人坡清心观少说也有六七十里,怎么跳崖会跳这么远?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放在了师父的道服上,和陈癫子那件完全不一样,整件衣服更朴素淡雅,腰间的铜钱线上甚至还有锈迹,还有道服下摆处那个熟悉的被香烛烫掉的洞。
他的视线又放在师父的脸上,他惊讶地发现师父的头发比他几个小时前看见的更长一些,碎发及耳,细腻有光泽,和之前那副枯燥的模样不同。
丘吉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周遭的黑暗仿佛凝固,心里有了一个惊恐的猜测……
他重生回到五年前了。
五年前的七月初一,他和师父在此封印惧眼鬼,同时,那天也是他撞破师父隐秘情愫,师徒决裂,他负气出走的一天。
那么这一次……距离师父死亡,还有五年。
震撼过后是巨大的庆幸,丘吉甚至将前世自己已经拥有的所有名利统统忘却了,这一次,他必须把握时间,找到师父的死因,彻底杜绝五年后的惨剧。
林与之并不知道丘吉心中的翻江倒海,见他虽然整个人处于茫然状态,可安然无恙,便没有继续逼问他,只是微微颔首,大步走到那堆碎裂的尸块旁蹲下,指尖窜起一簇远比丘吉更炽烈的幽蓝火焰,仔细检视着那些粘着脓血的皮肤碎片。
火光下,皮肤上扭曲的黑色纹路无所遁形。
“你认识他?”林与之的声音依旧平静。
“嗯,陈癫子,村头那个疯子。”丘吉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平稳,语气和五年前一样。
林与之点头,火焰继续移动,照亮每一块尸骸,突然,他动作一顿,目光锁在一块皮肤上,那里有个奇特的印记,像片雪花,却分支稀少。
他眉头骤然紧锁,沉思片刻,站起身:“他身上的咒印很邪门,这事不简单,得回去查典籍。”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凝重,目光敏锐地锁定了角落,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幽暗中闪着微光,他眉头微蹙,几步上前拾起那物。
那是块石头,表面覆盖着一层奇异的霜花,霜花上凝固着几缕暗黑的血迹,显然是陈癫子身体爆裂时飞溅出来的。
“看来陈癫子变成那副鬼样子,和它脱不了干系。”
丘吉看见师父的动作,顿时想起刚刚陈癫子身上的薄霜,心中突然一紧,试探地问道:“师父,我刚刚看见他身上都是霜,这是什么原因?”
果然,师父听见这句话以后,身子明显绷紧了,整个人变得不自然,他握着石头,回视了丘吉一眼,那眼中蕴藏着一团丘吉看不清的迷雾。
过了一会儿,他笑道:“你再好好看看,山洞里哪里来的霜?”
丘吉借着师父这阵更加明亮的火光,看清了整个山洞的原貌,除了潮湿和遍布满地的青苔,果然没有任何冰霜的痕迹,甚至刚刚丘吉感受到的那股阴冷都消散不见了。
“这东西应该是个邪物,让你一时之间迷了眼也正常。”
林与之将石头收进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布袋,朝丘吉扬了扬下巴。
“回去吧,神巫婆该等急了。”
***
师徒二人赶在午夜十二点前离开黄皮山,回到了角角村。
惨白的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夜幕上,枯树的枝桠在风中扭曲晃动,像无数干枯的手指,刮擦着不知谁家的窗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林与之走在前面,丘吉跟在离他几步的身后,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背。
“师父,你常说我们道家以收服度化为主,不轻易杀生灭魂,可你刚才为什么要杀陈癫子?他虽然变了模样,可明显还认得我。”
“我毫不犹豫出手,是因为陈癫子早已非人非鬼,他那点意识,不过是身体残留的碎片记忆,根本不代表他认得你。”林与之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非人非鬼?那是什么?”丘吉前世帮人收了这么多妖魔鬼怪,还没有见过人、神、鬼以外的东西,加上陈癫子身上出现的那层冰,丘吉总觉得这事和师父脱不掉干系。
林与之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负于身后的手微微紧了紧,这个小举动却全部落在了丘吉的眼里。
“阴仙。”他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阴仙是什么?”丘吉紧追不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与之脚步未停,沉吟片刻,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们所知的世界,可能只是无数空间中的一个,阴仙,就来自某个我们道家尚未认知的维度。”
丘吉心头一震:“那和鬼有什么区别?”
“天壤之别。”林与之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阴仙,既有鬼魂的诡异属性,又可能拥有近乎神祇的力量,别说凡人,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也未必能轻易抗衡。”
丘吉心中更加疑惑,如果陈癫子真成了阴仙,在洞穴里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么会被师父反杀?
林与之微微侧首,月光勾勒出他清冷的下颌线:“放心,陈癫子离真正的阴仙还差得远,他身上的咒文显示,他只是与某个阴仙缔结了契约,献祭了灵魂,才换取了一点微末的力量。”
“人还能跟阴仙签契约?”丘吉更加震惊。
林与之轻轻抿了下唇,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那根朱砂浸染的红绳腰带,与丘吉目光平视。
“可以,契约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
他手中的石头,此刻正传来一阵冰针扎刺般的尖锐寒意。
师父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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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跪阴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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