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猛地睁开眼。
不是地府,也不是无人坡崖底,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直冲鼻腔。
他没死?这鬼地方是哪?
丘吉挣扎着坐起来,冰冷坚硬的触感告诉他,这是个山洞,黑暗中,一种仿佛指甲刮擦皮革的声音混着水滴声,从角落传来。
无暇顾及声音的来源,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找到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助理,让他带人来清心观。
就算杀了人,他也不能丢下师父不管,他必须阻止这群人毁了清心观,毁了师父的肉身。
哪怕自己去坐牢,一命偿一命。
他强忍着肋骨的剧痛,指尖捻诀,一阵幽蓝色火焰在指尖燃起,火光摇曳不定,驱散了着方寸之地的黑暗。
就在他四处找寻自己的手机时,昏暗的光亮突然照到一个怪异的身影。
就在黑暗的角落,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庞然大物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蠕动着,刚刚的声音貌似也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丘吉小心凑近,想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是活人,就在他将指尖往那个东西跟前凑时,身影突然停止不动了,声音也迅速安静下来。
他心中奇怪,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东西就猛地转了过来……
一张脸……一张腐烂得五官都糊在一起的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像蜂巢一样的溃烂小孔,压根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丘吉头皮瞬间炸了,胃里一阵翻涌。
他终于看清了,那刺耳的声音,是这【怪物】在用它长而尖利的指甲,撕扯自己手臂上的皮肤,被撕掉皮的地方,同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丘吉本能地后退了几步,也正是这几步让怪物发现了他,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扑了上来,一只布满脓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恶心得忘了挣扎,直到怪物把他狠狠掼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痛才让他惊醒。
这玩意儿要命!
怪物一击得手,毫不停顿,再次猛扑过来,丘吉这次反应过来了。
就在怪物扑到的刹那,他猛地侧身翻滚,单手撑地稳住,趁着怪物扑空僵直的一瞬,一个凌厉的扫腿将它放倒,紧接着飞身骑跨在它背上。
这彻底激怒了怪物,它体内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硬生生把丘吉掀翻。
闪着寒光的利爪,直插其心口。
丘吉的身手快得惊人,这致命一爪擦着他胸口掠过,险之又险,但胸口的衣服被撕裂了,露出了一个鲜红的鹰爪形印记。
那个印记像是被红铁烙印上去的,又像是天然的胎记,在丘吉胸口偏上的位置,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怪物看到那印记的瞬间,动作诡异地顿了一下。
丘吉捕捉到这瞬间的破绽,一个迅猛地扑压,再次死死按住怪物,幽蓝的火光终于彻底照亮了身下的东西。
他瞳孔一缩,那件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花绿色衬衫……太眼熟了……
好像五年前,村里有个整天游荡的小疯子,听说姓陈,是外乡流浪来的,脑子有问题,大家都叫他“陈癫子”。
可丘吉离开白云村前,这人就莫名其妙失踪了。
难道……这怪物……是陈癫子?
丘吉试探着低吼:“陈癫子?是你?”
身下挣扎的躯体猛地一僵,然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果然!
确认了身份,丘吉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陈癫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陈癫子,看着我,我是丘吉,还记得我吗?”丘吉死死压住他。
陈癫子那扭曲的五官中挤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艰难地偏过头,用那张腐烂的脸“看”着丘吉。过了几秒,他突然把头摆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吉……馒……头……”他用尽全力,从那团烂肉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丘吉心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记得当年陈癫子受尽白眼,只有丘吉偶尔给他点吃的,最多的就是玉米馒头。
没想到……都变成这样了……他还记得……
丘吉哽咽,急声问:“陈癫子,告诉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怎么救你?”
陈癫子的腹腔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丘吉知道他在哭,像只濒死的野兽,绝望又无助。
“吉……师……父……”
【师父】两个字,清晰地钻进丘吉耳朵。
“什么?你说什么师父?谁的师父?”丘吉的声音绷紧了。
陈癫子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师父】。
更让丘吉骇然的是,陈癫子的身体在急速变冷,一层诡异的薄冰,正从他头顶迅速蔓延下来,这场景让他猛地想起师父的尸体,二者如出一辙。
他心头警铃大作,立刻想催动火焰,但陈癫子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狂暴凶戾。
那张腐烂的脸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一张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丘吉眼前只剩一片猩红,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那獠牙即将咬断他脖子的千钧一发之际,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巨大的冲击波挤压得他面部扭曲变形,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等他再次能视物,只看到一地碎裂的尸块,腥臭的血水和脓液喷溅得到处都是。
他僵在原地,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指尖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
与此同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一股熟悉到骨髓里的清冽茶香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洞穴里浓烈的尸臭,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勒紧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眼中浮现的是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里,唯一身上带着温度的人,站在房檐下,温文尔雅,气质出尘。
这茶香味……是他独有的……
丘吉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像擂鼓。
“小吉。”
那个声音,清凉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像按下了开关。五年前的画面、争吵、决绝的话语,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丘吉的理智。
——“如果我们不是师徒,你会不会……”
——“不会!我只觉得恶心!”
五年前,让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无生门,离开这个曾经最依赖的人的唯一原因——
就是那份变了质的,让他无法承受的师徒之情。
丘吉不敢再回想得知真相的那个夜晚,那面可以照出毕生所爱之人的镜子里浮现出自己的脸那一刻,自己的心是如何瞬间结冰,又是如何破碎成泥的。
他只知道他将自己关在房间三天三夜,反反复复念着那些他最厌恶的道经,心中却始终无法平静。
他对这个人从至高无上的崇敬到最后的憎恨厌恶只用了三天。
三天后,他就背上包,永远的离开了那个小院。
这五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孤身在外,冷暖无人知晓,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打下一片天,最后得到了一切。
可是他没有一天开心过,看着那些对自己点头哈腰,只为了求自己办事的人,他的心里却满是那个小院里,永远穿着一件朴素道服的男人。
好像只有在他身边,他的人生才有意义。
丘吉多年没有过波动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慌了,他的指尖冰冷,用尽全身力气,才缓缓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深蓝色道袍,腰束一串古朴铜钱,乌黑的短发,面容清隽疏离。昏暗中,那双眼睛平静地望过来,眼神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柔和,却又带着无法跨越的距离感。
近在咫尺,却像隔着整个时空。
林与之。
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不是棺材里那具冰尸,也不是幻觉。
丘吉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师父”两个字重若千钧。
林与之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一抹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他唇角漾开。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小吉。”
丘吉猛地后退了一步,分不清这一步是出于恐惧,还是下意识的抗拒。
林与之的脚步倏然停住。昏暗中,他秀气的眉微微蹙起,长睫垂下,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洞口有异动,我担心出事,没事吧?”他的声音平稳无波。
丘吉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压住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喊。
是师父!
可是师父明明已经死了,没气了,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还是说……是什么东西披着师父的皮囊?
丘吉的警惕并没有消失,探究的视线在林与之身上来回扫视,试图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没事。”他声音低沉沙哑。
林与之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只是微微颔首,大步走到那堆碎裂的尸块旁蹲下,指尖窜起一簇远比丘吉更炽烈的幽蓝火焰,仔细检视着那些粘着脓血的皮肤碎片。
火光下,皮肤上扭曲的黑色纹路无所遁形。
“你认识他?”林与之的声音依旧平静。
丘吉虽然满腹疑云翻腾,但在无法确认眼前人身份前,他决定按兵不动,暗中观察。
“嗯,陈癫子,村头那个疯子。”他简短回答。
林与之点头,火焰继续移动,照亮每一块尸骸,突然,他动作一顿,目光锁在一块皮肤上,那里有个奇特的印记,像片雪花,却分支稀少。
林与之的眉头骤然紧锁,沉思片刻,站起身:“他身上的咒印很邪门,这事不简单,得回去查典籍。”
他这才注意到,丘吉的目光从未离开自己,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除了浓重的防备,底下还藏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小吉,”林与之眉宇间掠过一丝困惑,“你怎么了?是黄皮山的阴气太重,不舒服?”
黄皮山?!
丘吉脑中像是炸开一颗惊雷。
黄皮山是五年前他和师父联手封印惧眼鬼的地方,他明明是从无人坡坠崖,怎么会瞬间出现在这里?
编瞎话也得有点逻辑。
丘吉心中冷笑,在他眼里,眼前这个顶着师父皮囊的东西简直不知死活,装谁不好,偏要装他最重要的人。
丘吉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是有点不舒服……装神弄鬼,连我师父都敢冒充,找死!”
话音未落,他猛地旋身,周身腾地燃起一层炽热的黄色光焰,几张凭空出现的符箓带着破空之声,直扑林与之面门。
面对这凌厉攻势,林与之却纹丝不动,他只是屈指轻轻一弹,燃烧的指尖点向虚空,袭至眼前的符箓瞬间化为飞灰,簌簌飘落。
丘吉瞳孔骤缩,心脏狂跳,他立刻想再次催动符咒,一股无形的力量却骤然缚紧他的四肢,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丘吉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他口中的【东西】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乱情绪,依旧静静看着他,直到他挣扎的力道渐弱,才缓缓踱步上前,停在丘吉一步之遥的地方。
深蓝色道袍纤尘不染,与这污秽洞穴格格不入,那双深邃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丘吉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声音平淡,却像冰锥刺入丘吉心脏。
丘吉猛地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林与之就那样静静站着,如同五年前,带着一种俯瞰尘世的疏离感。
是啊……鬼怎么会道术?会用无生门独有的术法?还长得和师父一模一样……
丘吉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
他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师父!
丘吉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周遭的黑暗仿佛凝固,只有林与之的身影散发着唯一的光。
林与之看见徒弟眼中的防备渐渐消散,恢复了熟悉的清明,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只当他是被阴气冲撞迷了心神。
指尖轻挥,束缚丘吉的力量瞬间消失。
“我只是稍晚一步,你怎么倒像历尽沧桑一样?”林与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马上就二十岁了,该更沉稳些。”
二十岁?!
丘吉如遭电击,怎么可能?他明明二十五了!
荒谬感过后,一个惊悚绝伦的念头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死死盯着林与之,声音干涩地试探:“师父……今天……是哪年哪月?”
林与之眼中疑惑更甚,似乎不解徒弟为何下趟山洞就变得这样陌生,但他还是耐心回答:“己亥年,七月初一。”
丘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脸上血色褪尽。
不是空间错位……是时间。
他从五年后的无人坡,摔回了五年前的黄皮山。
五年前的七月初一……正是他和师父在此封印惧眼鬼的日子,也是……他撞破师父隐秘情愫,师徒决裂,他负气出走的那一天!
他重生了,重生到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也重生到……那道裂痕还没彻底撕开的时候。
命运把他抛回原点,是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是不是只要他不走,师父就不会在五年后冰冻而死了?
丘吉鼻尖发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水雾,在混乱的思绪中,就这样贪婪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林与之,仿佛要将错失的五年时光全部看回来。
“小吉,你到底怎么了?”林与之目光关怀备至,尤其是当他看见面前清秀白净的徒弟眼中蒙上的一层水雾,心中不免泛疼。
指尖不由自主地悬在离他的脸颊一厘米的地方,却又因为某些原因顿住,转而移动到他的头顶上,轻轻拍了拍。
这个动作是他们师徒间独有的默契,从小丘吉犯傻,林与之就会这样拍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多看,多学,少犯蠢。”
熟悉的触感传来,丘吉心头积压了五年的委屈几乎要决堤。
他原以为他会一直憎恨师父,可师父的死却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不管师父对自己怀揣着怎样的感情,丘吉对他的师徒之情永远都无法改变,他依赖这个人,也无法冷冰冰地看着这个人离开自己。
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阻止师父被邪气入侵,害了性命,这一次,他一定要救下师父。
“师父,我没事。”他尽量用着五年前稚嫩的口吻回答师父的问题,面上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我刚刚只是太害怕了,怕……见不到你了。”
林与之担忧的表情这才消失殆尽,转而微微一笑,手下的力道重了些。
“师父就在外面呢,怕什么?”
很快,头顶上的手掌移开了,丘吉看见师父的脸色变得凝重,目光敏锐地锁定了角落,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幽暗中闪着微光。
他眉头微蹙,几步上前拾起那物。
丘吉凑近一看,是块石头,表面覆盖着一层奇异的霜花,霜花上凝固着几缕暗黑的血迹,显然是陈癫子身体爆裂时飞溅出来的。
“师父,这是什么?陈癫子体内怎么会有石头?”丘吉追问。
林与之仔细端详着石头,摇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陈癫子变成那副鬼样子,和这东西脱不了干系。”
丘吉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想起林与之毫不犹豫将陈癫子轰杀的场景,心头仍隐隐作痛:“师父,你常说我们道家以收服度化为主,不轻易杀生灭魂,可你刚才……陈癫子他认得我,他只是精神有问题,本性不坏……”
林与之的目光从石头上移开,落在丘吉脸上,异常严肃:“我毫不犹豫出手,是因为陈癫子早已非人非鬼,他那点意识,不过是身体残留的碎片记忆,根本不代表他认得你。”
“非人非鬼?那是什么?”丘吉愕然,这世界除了人、神、鬼,还能是什么?
林与之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紧紧盯着掌中那块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石头,缓缓吐出两个字:
“阴仙。”
***
师徒二人赶在午夜十二点前离开黄皮山,回到了角角村。
惨白的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夜幕上,枯树的枝桠在风中扭曲晃动,像无数干枯的手指,刮擦着不知谁家的窗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师父,阴仙是什么?”丘吉紧跟在林之身后,低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与之脚步未停,沉吟片刻,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们所知的世界,可能只是无数空间中的一个,阴仙,就来自某个我们道家尚未认知的维度。”
丘吉心头一震:“那和鬼有什么区别?”
“天壤之别。”林与之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阴仙,既有鬼魂的诡异属性,又可能拥有近乎神祇的力量,别说凡人,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也未必能轻易抗衡。”
丘吉这才感到一阵后怕,如果陈癫子真成了阴仙,在洞穴里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么会被师父反杀?
林与之微微侧首,月光勾勒出他清冷的下颌线:“放心,陈癫子离真正的阴仙还差得远,他身上的咒文显示,他只是与某个阴仙缔结了契约,献祭了灵魂,才换取了一点微末的力量。”
“人还能跟阴仙签契约?!”丘吉更加震惊。
林与之轻轻抿了下唇,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那根朱砂浸染的红绳腰带,与丘吉目光平视。
“可以,契约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
他手中的石头,此刻正传来一阵冰针扎刺般的尖锐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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