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灼玉和李逢舟并肩而行,走了半晌,李逢舟才开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回店里写小报?”
赵灼玉道:“小报要写,但我要先回家。”
她今天太过安静,安得李逢舟都觉得反常,但他能理解,这是内心崩塌过后的沉寂。
默然须臾,他安慰道:“赵灼玉,你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
“我知道。”赵灼玉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停下脚步面朝李逢舟深深一揖,“谢谢你请李大人帮忙,我原先觉得求人无用,而且求人换来的减刑也是用一种权压另一种权。可你比我通透,你知道顺势而为,结果才是重中之重。”
赵灼玉近日想了许多,或许她也该学着“守规矩”一点,在别人制定规则的戏剧里,守规矩才能更好地把戏唱下去,待有能力之日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倘若人人如此,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还是想做那个犟种,允许自己头破血流,后悔也没关系。
李逢舟始料未及,愣在原地片刻,笑道:“或许可以圆滑一些,在周旋中对抗,就像这次。你我都做不到改法,可你用小报把故事传开,让更多人知悉何尝不是一种对抗。”
“我还是想问心无愧……”
不撞南墙不回头。
“冤者昭雪,亡者有名。这是我曾经信奉的法则,可是经过郑夫人杀夫这回,我觉得不问缘由皆杀之的律例是否还值得你我奉为圭臬有待商榷。生命不该被所谓的礼法、夫纲所困。我原想忠于职守,但此刻我更想忠于良知,忠于自己。”
李逢舟眼含华彩,喃喃道:“猜到了,不愧是你。”
“你说什么?”
“我说,你动了辞官心思?”
赵灼玉不置可否,转而粲然一笑,“别瞎猜。”
*
回到家,赵灼玉就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喜悦。
她刚进门,就有人来报,说老爷回来了,赵灼玉既惊又喜,看了看自己不合时宜的穿着,准备先回屋换了,谁曾想父亲母亲迎面而来了。
“爹?”赵灼玉激动上前,眼里顿时蓄了泪水。
赵培身着蓝色直身,面容清雅,下颚微须,沉静温润的双眼微微发红。
“好孩子,爹回来了。”
在见到另一座靠山后,赵灼玉胸腔里翻涌着的委屈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
她想哭。
“爹……”赵灼玉哽咽起来,扑在赵培怀里放声大哭,就连一旁的柳盼也吓了一跳。
夫妻二人一面安慰一面询问:“是不是在衙门里受委屈了?”
赵灼玉点头如捣蒜,“是,是。”
她不是个爱告状的人,再者衙门里面也有人对她不错,可被在意的人问起,她只想有人听她诉苦、替她撑腰。
一家三口去了赵灼玉的院子,待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坐在亭下,细问谁给她气受。
赵灼玉这才将近来发生的案子,以及京兆府的某些人如何给给她使绊子的事一一道出。
气得赵培才回家没多久就想要去京兆府给女儿出气。
赵灼玉有些心虚,又把自己如何给死刑犯求情一事说了,原以为父亲会责怪,不曾想他却是重重一叹。
“我巡抚凤阳时也遇上了相似的案子,也就是半年前的事。一个男人常年殴妻,连孩子也一起打,终于女人不愿再忍,奋起反抗,却因力气不足,反被男人杀死。”
“后来怎么判的?”赵灼玉满目期待地看着赵培。
赵培叹道:“官府觉得男人是在自保,失手将妻子打死,算不上罪过。”
赵灼玉苦笑:“我就知道,倘若这回被打死的是郑夫人,贾似仁八成能脱罪。”
赵培轻拍赵灼玉肩膀,又道:“我作为巡抚实在看不下去,介入过后,男人判了杖责八十。”
赵灼玉听罢心下冷笑:其实律法可紧可松,重要的是谁说话。
沉吟片刻,赵灼玉跪到赵培和柳盼脚边,请求道:“女儿有一事,说出来,还望爹娘莫动气。”
*
次日巳时,梁宣得知了赵灼玉要离开京兆府的消息,他笔尖一错,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却见赵灼玉神色认真,并非玩笑。
“怎么突然想走呢?”梁宣关切道,“是不是跟余知事闹别扭了,还是谁给你气受了?好不容易才来的,可别因小事犯糊涂。”
赵灼玉心下叹息,其实上官清楚底下的人给她气受,如今说得像她承受不住小事似的。
“不是的大人。”赵灼玉摇头,“只是想去做别的事。”
梁宣没有同意,话锋一转道:“听闻令尊回来了,他怎么样?他可知你要走?”
“父亲一切都好。”赵灼玉笑答,“此事父亲已知悉。”
梁宣思忖片刻后道:“这样吧,我准你休息一段时日,多久都可以。你作为女子,荣获圣恩到京兆府做事实属不易,你仔细想想吧,若依旧想走也不迟,我也得给你师父一个交代是不是?”
如此也好。
赵灼玉朝梁宣一揖,“谢大人。”
告辞之后,赵灼玉回到值房收拾完要带走的物件,刚坐下休息,却听一声咳嗽自门口传来。
赵灼玉看李逢舟神色有些别扭,问:“有什么事?”
李逢舟慢悠悠地走到书橱边开始翻书,漫不经心道:“听说你去见了梁大人。”
“对啊。”赵灼玉站书橱另一侧,也翻起书来,“你来就是问这个?”
二人隔着书橱,像隔着山海,也像隔着薄纱。
李逢舟透过书缝可以看到赵灼玉好看的侧脸,她的眉眼清丽又不失英气,此刻垂眸看书,又平添几分宁静。
人怎么能和她的脾气长得一样呢?
李逢舟原先觉得赵灼玉脾气不大好,一头倔驴,彼时觉得她长得很不好惹。
此刻怎么看怎么顺眼,越看越挪不开眼。
李逢舟握书的手指紧了又松,半晌才道:“若我当时不去找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还想走吗?”
赵灼玉轻笑道:“我原本也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但我昨日说过,我想无愧于心。”
这是李逢舟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原本想问的是:我明明是同谋,如今你打算走,我却要留,你会不会觉得我卑劣?
可这话他问不出口。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赵灼玉揶揄道:“你今日怎么支支吾吾的,我原本还以为你是来落井下石的。”
李逢舟两眼一翻,“我在你这就不配当个好人呗。”
赵灼玉耸了耸肩,表示认同。
李逢舟气笑,坏水在肚子里滚了一圈,笑道:“对了,卷宗还没写完呢。近日事务繁杂,辛苦赵推官继续留职,写完再走,我会陪着赵推官一起写。”
赵灼玉气得把书丢在书橱上,走到李逢舟身旁阴阳怪气道:“我们李大人真是转了性,才来几日就如此勤快,难不成是给你加俸禄了?”
李逢舟卷起书轻拍赵灼玉额头,笑道:“其实我很勤快,也很认真,现在你知道了。”
说完把书塞给赵灼玉,走了。
赵灼玉用眼睛狠狠夹他,嘟囔道:“这人认真起来一如既往地讨厌。”
是日,陶岳和余朋义听说赵灼玉要休息一段时日,心知她动了离开的心思,便借案子结束为由,邀赵灼玉和李逢舟吃晚饭。
陶岳和余朋义率先到酒楼等候,一见面,陶岳便道:“余兄,你既觉得亏心,就该跟赵推官明说,分明是我俩一起做东,只让我做好人,我可消受不起了。”
余朋义抓耳挠腮,为难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我以前老为难她,她没报复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若跟她挑明,怎么看都像有阴谋。”
“原先我劝你少跟她作对你不听,如今倒是转性了,真是不明白你。”
余朋义道:“我原先觉着她本事不大,靠她爹才有机会进京兆府,可我看她自己都难受得不行,还要为了给郑氏减刑触梁怒大人,才惊觉过去是我狭隘了。”
余朋义懊悔不已,骂了自己几句,又道:“只是我奇怪一件事,赵推官和李推官关系尚可,不像传闻那样针尖对麦芒啊。”
说到这儿,陶岳眼睛一亮,低声道:“你不知道,今日我去找赵推官说卷宗的事,远远见李推官在赵推官值房门口,又是理衣服又是理头发,弄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我不好意思过去,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李推官出来。”
他戳了戳脸颊,眼神暧昧,“笑得春风满面的,我老远都能看见。”
“啊?”余朋义一面不可思议,“你看错了吧,这也太极端了。”
陶岳“啧”了一声,正要解释,雅间的门就被叩响了,进来的是李逢舟。
雅间中的二人见他换了身暗紫色衣服,与平日清雅之相颇为不同,不由赞许几句,相邀入座。
才说几句,赵灼玉也来了,穿的也是紫色衣裳,颜色比李逢舟的淡些。
陶余二人四目相对,眼神奇怪。
赵灼玉瞟了李逢舟一眼,落座时小声道:“学人精。”
李逢舟笑道:“山鸡舞镜之徒。”
菜上齐后,大家一面吃菜一面喝酒,其间余朋义一反常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扭捏非常,看得陶岳给他几肘让他说话,却没什么用。
待到酒过三巡,余朋义有了醉意,他才端着酒杯敬赵灼玉酒。
“赵推官,往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我不奢望你原谅,我自罚三杯。”
余朋义喝了三杯尤嫌不够,拎起酒壶准备一饮而尽,被赵灼玉抢了下来。
她笑道:“余知事,这酒可不便宜,哪能让你全喝了。以前的事我都记着呢,我可没有菩萨心肠,往后还得看你请我喝多少好酒,喝得多了,说不定我就不好意思揪着不放了。”
余朋义闻言既感动又羞赧,感动赵灼玉愿意握手言和,羞赧自己从前实在太过小人。
敬李逢舟时,余朋义已经语不成句,看着李逢舟的衣服想起陶岳的话,于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逢舟,笑道:“李大人和赵推官还挺登对的,哈哈……”
赵灼玉被水呛得咳嗽数声,李逢舟询问情况时赵灼玉都不敢看他的脸。
待赵灼玉舒缓,李逢舟故作责备道:“余知事,这种话讲出来有损姑娘家声誉。”
余朋义直打嘴,发誓以后一定不说了。
散席后,陶岳送余朋义回家。
李逢舟今日也喝了不少,一出门就靠着墙说自己走不动了。
赵灼玉总觉得他在演戏,奈何没有证据,“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喊张叔来接你?”
“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李逢舟眼中盛着暖黄光晕,光华璀璨,“遇到歹人怎么办啊……”
“难不成要我送你回去?你一个大男人好意……”
赵灼玉话音未落,就见李逢舟脸上闪过祈求,转而又是倔色,这种神态着实有摄人心魄的威力,让人想说重话也说不出了。
“算了。”赵灼玉不自在地挪开眼,“我乘马车来的,正好要去舅舅家取东西,顺道送你一程。”
因吃了酒,赵灼玉坚持让李逢舟独坐车内,自己坐在外头。
李逢舟进了车,眼神变得清明。
他掀开帷幔欣赏夜色,夜风阵阵,他似乎闻见了清浅的檀香,不知是赵灼玉搀扶自己时留下的,还是从心湖里吹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李逢舟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到了明天,车外的人就不去京兆府,他断定时光会变得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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