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着博科林海，无风的海面上死寂死寂，渺小的飞行器踽踽独行，令狄一联想到冥河上的渡魂舟。
四个小时了，他们连一块金属碎片都没找到。
声光探测全开，放出去的潜水机器人一无所获。这片海域像一片死地，不光没有动物和植物，连微生物也寥寥无几。海水倒很干净，悬浮物浓度极低，因为暗和深才看不清。
仪器显示他们已行进八百公里，理应飞出这片海域，智脑却说他们仍在中心区打转。
两人大体猜到是什么原因，彼此都没有说话。又等了半小时，通讯恢复正常，两百多条通讯请求出现在通讯器上。童昕诚看到最新一条未接通讯来自他外公，立即拨了回去。
两秒就接通了。羌上将没有说话，童昕诚忐忑不安，声音异常沙哑：“外公。”
“昕诚。”羌济思沉稳的回应让童昕诚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你现在在哪？”
“第二星域第四行政星。”童昕诚报出仪器上显示的坐标。
羌上将沉默了一会，语气依旧平和：“你们失踪了三天，搜索队找过你们两次。芯片定位人在那里，生命仪也有反应，却始终看不到人。详细说说你们遇到的情况，我来向军方汇报，你直接参加下一关考核。”
“已经过了三天？”童昕诚转头看飞行器的计时设备，日期还是婚礼那天。
“婚礼现场没有人员伤亡。林先生也回到第八星域，目前状况良好。其余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我能联系他吗？”童昕诚的心回落一大半。
“执行完任务再联系他吧。”羌上将温和地说，“他被保护得很好，游尨奇无法和他发展过密关系。这件事你不用操心。”
“他怎么了？”童昕诚的心又提起来。
“他回到校园完成学业，不会离开第八星域。”
“我能看看他吗？”童昕诚眼神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羌上将顿了顿。
“回来再看吧。仪器暂时拍不到他。”
童昕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随即被羌上将布置的任务带偏，没能回到这个话题。
整个星球风平浪静，城市安然无恙，完全不像经历过一场浩劫。
三个月后，第八星域第二行政星。
卡农学院的学期过半，即将迎来期中考试。
这所综合性学府在全星系排不上号，但该有的基础教育资源一应俱全。毕业生们混口饭吃不成问题，想进一级研究院就有些难度，没拿奖项没做项目没有专利基本不可能。所以从第四年开始，有规划的学生都忙得不见人影，对外界的事情不大上心。
不过今年却很特殊。
机甲系来了两位新生。一位美若天仙，另一位在两个月内连跳三级，已经和四年级前辈平起平坐。据说他达成这一成就仅靠自学，入学后有一半时间不在学校，再不谙世事的书呆子都在琢磨这位传奇人物是何方神圣。
机甲设计学的考场外，狄一穿着普通的制服，朝机甲仓库的方向走去。
一名学妹抱着设计面板，淡紫色眼影闪闪发光，在他身后着急地叫：“学长！学长请等等！”
狄一转过身，看着女生小跑过来。
女生的小脸红扑扑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听说你要参加机甲大赛！我们可以组队！”
狄一微笑道：“谢谢，但我有队友了。”
“三个人也可以！”女生流露出些许失望，依然尽力争取。
“我们人数够了。”狄一明确拒绝。
女生难过地低下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狄一转身离去。
拐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金发少年，微长的卷发略显凌乱，翡翠般的眸子透着一股不羁，人却低调而安静，靠着墙默默看戏。
狄一走到他近旁，他站直身体与前者并行：“下周去坦思街演出，提前把时间空出来。”
“好。”狄一果断应下。
尨奇还想说什么，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
“想说什么？”狄一朝他看来。
“你要参加机甲大赛？”尨奇冷淡地望着远处。
“嗯，不能总让小沫养我们吧。前两名的奖金超过五十万，够用一阵子了。”狄一朝两名同学微笑颔首。
尨奇不大高兴，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笑意：“谁帮你设计机甲？”
“小沫啊。”
“他不宜劳累，最近都忙到十一点，这对他身体不好。”
狄一面无波澜，同样把目光投向远处：“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你们这就没有调理身体的药？”
“最好的药是休息。你要么放弃，要么自己干，别把他拖下水。”
狄一沉默了半分钟。
两人来到机甲仓库。里面是学生的设计作品，多为民用机甲。市面上的军用机甲设计教材不仅少而且浅，靠那些玩意东拼西凑还不如一台表演机有战斗力。
仓库共有六层，三层地上三层地下，最上一层和最下一层是材料库，上数第二层和下数第二层是材料处理室，中间两层是组装室。材料、能源、空间、设备都要花钱，所以学生会尽可能缩短制造时间，连熬几周不睡是常态。
机甲大赛的全称是机甲格斗表演赛，分军用机甲和民用机甲。评分标准包括外观、功能、灵活性、适应性、流畅性、舒适性、防御性，以及驾驶员的驾驶技能和战斗艺术。设计和驾驶分别占50%的分值。比赛的目的不仅在于挖掘有天赋的设计师，还在于挑选机甲驾驶的好苗子，表现优异可以获得军事学院的入学加分。所以驾驶员多为十四到十六岁，狄一一个二十岁的大哥哥去欺负一群小弟弟，就算赢了也面上无光。
下周的处理和组装都排满了，看来不少人在准备机甲大赛。特种材料每月都会购置，但还没到月中就被取得差不多了，下个月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
“他这么努力也是为了梦想。身为机械师，造一台举世无双的机甲才算圆满。他父亲是这样，你父亲也是这样。”
“这不已经造出来了吗？瞎折腾什么？”尨奇小声嘀咕。
狄一知道他听进去了，给他时间细品。
隔音玻璃内，几名学生正在操控金属切割台。恒定波电子钻头能实现原子级的雕刻，只要设计好模型和参数，一块零件中的原子排布和原子数量都能精准地算出来。这种级别的仪器在校园里随处可见。
狄一看了一阵，目光变得有些深远。
他们走回住处。机甲系的宿舍两人一间，尨奇说什么也不肯让林小沫住校，三个人在校外租了房子，与学校隔着两条街。
这是一幢半新不旧的公寓，因为环境幽静而很受欢迎，价格也水涨船高。林小沫付了六个月的租金，只剩下两天的伙食费。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只好去街头卖艺。
尨奇只听说林先生在学术上涉猎广泛，没想到他在艺术领域也有造诣，只凭清唱就凑够了买乐器的钱，有了话筒后每场收入上千——这还是遮住脸的结果，要是不遮脸只怕会过万。
狄一和林小沫白天上学，夜晚上街，每天只睡八个小时，尨奇本就心疼得不行。如今又添了一件破事，他不冲上来揍狄一已经是这三个月情分的最大容量，再多一点他就要翻脸不认了。
智脑识别出他们的生物信息，缓缓打开房门。
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间干净整洁。三张沙发一张茶几，四盆绿植六瓶花，淡雅朴素的地毯，冷色调的家具，简约而不简陋，细节处见高雅。沙发正中坐了一个人，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一笑百媚生：“你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尨奇抢先回答，把狄一挡在身后，“我来做饭吧。想吃什么？”
“糖醋焖虾，菠萝炒鱼片。”狄一把外套放在沙发靠背上，单手解领带。
“没问你。”尨奇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家里就这么多菜。问之前好歹看看厨房吧？”狄一解开袖扣，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不轻不重地坐到沙发上，随手倒了一杯水。
尨奇见那个人没有异议，知道他又得照狄一的话做，一时气愤进了厨房。
这两个月他都扮演厨娘的角色。狄一负责买菜，他负责做饭，就为了让那个人少出门。
林小沫失忆了。
尨奇一刀剁下去，光滑的鱼肉断成两截。
他不记得自己是概率武器，也不记得亲人朋友，只说自己名叫兰珊，狄一是他最信任的人。
爸爸说他可能有两套记忆，一套带着概率武器的逻辑链，另一套则是普通人，两套记忆交叉运行，能显著提升破译的难度。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切换，是因为孙向远使用了“重启”。
重启，将所有逻辑链清零，认知水平回到婴儿时期，相当于从头来过。
战斗结束的那一刻，眼看林小沫即将落败，孙向远自作主张，强行中断了林小沫的神经电流。
这是只有在林小沫与银天鹅融合时才能使用的手段。
但谁也想不到，会有人伺机取林先生性命。
林先生被人狙击，子弹穿过头颅，在太阳穴留下两个猩红的伤口。
狙击者来自特别行动队。
从那时起，林小沫就从这些人的记忆里淡去，成了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记得他的唯有狄一和尨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