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况紧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白霄尘就准备出发。

为避免引起慌乱，长溯独自一人前来送行。只见他端来两碗检测阴鲎虫的汤药，雾气袅袅间，两人执碗对饮，等了片刻，皆没有症状。

确认无恙后，白霄尘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暂时放松：“还好还好。若是我这染上了，天衍宗定不能放我离去……”

他又唰地转头，问道，“溯儿，大家都怎么样？”

长溯眸光微暗了暗，似有阴霾闪过，片刻后，才低声回应：“大家对付阴鲎虫都有经验了，昨晚打斗中皆谨慎小心，目前……都尚属安全，唯一染虫的苗景也被你治好，正在静心休养。”

白霄尘嘴边染上笑意，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那就好”，长溯张了张口，打断他：“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白霄尘点点头：“好。”

然而，临走之际，白霄尘又犹豫了。他记着昨晚长溯周身煞气阵阵，莫名有些担心。

踌躇半晌，还是说出了口：“溯儿，大伙儿昨日，也是太害怕了。换位思考下，他们那番作为，实乃人之常情，我真的不介意的，真的……故而，你也，你也不要……”

然而对着青年这张脸，后面竟是磕绊得说不下去。

长溯沉沉笑了一下，他抬步上前，亲手为白霄尘系紧披风，又拢了拢领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触碰易碎的珍宝：“师尊放心，我向你保证，绝不动他们。一切等你回来。”

一直隐晦表达的话头，眼下倏地被直接挑明。白霄尘瞬间红了脸，大大尴尬了一番，继而胸中又盛满了因对徒儿不信任而油然而生的羞愧之情。

他低下头，讷讷：“对不起啊，溯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溯摇摇头，十分宽宏大度：“无妨。你担心，亦有你的道理。”

于是白霄尘更加羞赧。他拢着披风，赶紧匆匆离去。

长溯始终动作皆温柔而坚定，却不知，在白霄尘转身离去的刹那，他眼底的那抹温柔瞬间消散，黑眸中只剩下一片冰冷，像是下了某种决绝的决定。

……

白霄尘拿着天衍宗上任宗主的信物，在谢君礼无比震惊无比愤怒、几乎能杀人的目光当中，还算顺利地离开了玉绡山，踏上了前往昆仑仙麓的路。

接下来一路他连片刻都没敢耽搁。

玉绡山距离昆仑仙麓相隔万万里，幸得大昶太子段隋风相助，连夜安排好各个城池之间的传送阵，助他以最快的速度，朝昆仑仙麓方向前去。

只是，一路上，大昶各城池的官员们见他如避蛇蝎，纷纷退避三舍，玉绡山沦陷的消息早已传遍修真界，令他心中五味杂陈。

一路上，白霄尘害怕出现老谷主离去便杳无音讯的那般情况，故而他隔一个时辰就要通过传讯玉玦和长溯联络一下，每每听见对方声音，都心安一分。

可频次一高，却在无形中惹恼了对方。长溯认为白霄尘在怀疑他监查他，明显有些不高兴。白霄尘便不敢再打扰他了。

而对于这次回师门求助，白霄尘其实是有些忐忑的。

因为昆仑仙麓有个传统：生者一旦离了宗门，至死方归。

白霄尘想起当年，他抱着产子后虚弱濒死的师妹霄雅回来求助师门，可原来昆仑仙麓山门伫立的地方，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整座大山都如同被生生搬走般，彻底消失了。

白霄尘惊惧到了极点，他跪在昆仑仙麓原来的地界，跪在冰冷的山石上，声嘶力竭地呼唤，连声哀求师尊师叔们救师妹一命。

秋空寂寥，回荡着他一道道绝望呼声。可他跪了很久，求了很久，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便这样眼睁睁看着师妹在他怀里失去呼吸，身体渐渐僵硬冰冷。

……

多年前抱着师妹在此恸哭的记忆翻涌而来，而这次，历史重演，他面临了同样的对待，依旧被拒之门外。

他跪了一天一夜，都没有作用。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在他跪了一整天这晚，长溯给他通信，语气沉重：“师尊，场面失控了，玉绡山下村民和一些外门弟子纷纷皆要逃跑，我和大家前去阻止，师弟们被感染得越来越多……”

话中境况极其严重了，可他语气里，却泛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镇定与沉静。

白霄尘几乎是胆战心惊。

“师尊，”长溯沉声问，“你那边如何？师祖他们，可否能给出救命办法？”

白霄尘对着玉玦，喉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怎能告诉对方，自己连师门都进不去？况且，他如今不单单是求药受阻，而更是，在和长溯对抗，正站在长溯的对立面。

若是他这头承认最后一个办法求药无果，直接认输，放弃，那么长溯那里会怎么做？

不是他不信任对方。而是如今他不在玉绡山，天高皇帝远，自一开始就是长溯掌管门派，身为大师兄的长溯，会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违背他一人的意思，处理掉其他人……

而这时，白霄尘听见对方极轻极淡地笑了声。

他心脏宛如一下子被抓紧了：“溯儿！！”

可通信玉玦瞬间被切断了。

白霄尘赶紧用灵力催动玉玦，但再也无法联系上对方。他心急如焚，就要立刻往回赶。正要离去之际，却突然发现，他方才跪立之处，赫然出现了一个古旧画卷。

白霄尘大喜，连忙就捡起，他双手都在颤抖：“师尊！师尊您这是在指示弟子解决之法吗？……”打开一看，发现十分眼熟，是多年以前师妹霄雅所绘的一副《灵禽戏春图》。

画中是年少时与师兄弟们在河岸边嬉戏的场景，白羽青尾的灵鸟衔着彩带在天空翱翔，师妹霄雅在一旁含笑作画。

图中那是在昆仑山上生活的一种灵鸟，它们从不在地面吃东西，而是习惯口衔食物，飞到高高天空中后，再吞掉。

这本是灵鸟的一种习性，也没什么。但那时正值贪玩年纪，还是少年人心性，加之修炼清苦，师兄弟们无聊之际耍坏，会将食物绑上长长的彩带，或者别的什么亮眼东西，让鸟儿衔到高空中，再远远望去，十分漂亮。

若是鸟群众多，场景便更加蔚然壮观。

白霄尘自然也和大家干过这事，往往这时，师妹霄雅便笑着托腮，一边在旁看着大家欢闹，一边将这热闹场景绘成画卷。

青莲盛放的九曲河畔，少年们春日戏鸟纵情欢乐，抛洒的彩绦在风中舒展，金色符文在莲叶间浮动……

唯一多出来的一句画旁朱砂批注——“饲魔者，饲天下。”但年代已久，朱砂鲜红掉落，白霄尘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当年霄雅师妹所著，还是后人添笔了。

而眼下，白霄尘将这副画卷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来，这个许多年前的儿时嬉闹活动，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六字批言，究竟和解决阴鲎虫之患有何关系？

时间万分紧急，他不得其解，便继续哀求师尊解惑，却再无回应。

他抓着那画卷，几欲干脆跪死到这里。师尊他们既能心软第一次，或许就有第二次，就能帮他到底了呢。

这是往日里白霄尘绝不可能做出之事，但人命当前，他不得不折下傲骨，这般去做。

而这时，耳边隐约传来求救的声音：“师、师尊，救命，救命啊……”

这声音极小极小，若不认真听，白霄尘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他仔细分辨之后，大惊，是苗景！

“师尊，我好痛……大师兄、大师兄他，……师尊，我，我不想死……”

“师尊救我……救我们……”

白霄尘悚然至极，他大喊：“苗景，苗景！！”

指尖凝力，神识放大，可四周根本没有苗景任何气息。只可能是，苗景同他师徒之缘，死前一缕残败神魂飘至他神识之中，给他传信。

白霄尘轰然站起，也顾不得在昆仑仙麓继续死磕硬跪了，化作一道虚光，急速朝玉绡山方向奔去。

数日之后，筋疲力尽双目通红的白霄尘终于到达玉绡山地界。

刚一踏入，他就觉得异常。

静，太静了。便是往日危难之间兵荒马乱，也是炊烟阵阵，喊话交织，是有生气的。而此时，只余空灵鸟鸣虫啁，仿佛他这一走、再一回，整座大山之中，就连半个活人都没有了。

不祥预感陡然而生，巨大的惊恐将他包围。

白霄尘捏紧了手掌，继续沿路奔去。没多久，便在门派入口，远远察觉一人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

疾风掠过耳畔，夹道两侧满天如密云般细碎盛开的古槐已尽数染作猩红，青年人锋利如刚出鞘的剑，黑色劲服包裹着一具精瘦的躯体，肩宽腰窄，充满带有侵略性的力量。

他单手负后，微微仰头，对着漫天飞花，视线虚虚笼罩着玉绡山巍峨山门。脚下阴影里散落在地的，却是苗景从不离身的银铃。

那人猝然回眸，转身时，额间魔纹如红莲绽放，漫天赤槐化作流火纷坠。他眉目锐利，嗓音又沉又磁，如往年无数次唤过那般，带了点愉悦道——

“师尊，你回来了。”

这章又微改了一下嗷~[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3章 第 2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