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听到电话里姐姐和爸爸的对话,从跑步机上下来,拿起电脑查看先前收到的资料。
丰华股份是港股上市公司,丰华集团是注册在境内的一家非上市公司。二者没有直接股权关系,唯一的联系是实际控制人都是吴俊卿。
丰华集团的核心资产是先前开股东大会的酒店大楼、酒店旁边的一个中型商场以及几百米外的丰华写字楼。酒店大楼和商场是吴俊卿开发的唯一地产项目,花费了他不少心思。几百米外的丰华写字楼是吴俊卿在07年从一家陷入债务危机的地产商朋友手里买的旧楼。
除了在南城核心地段的三栋物业资产外,丰华集团名下还有一块拿了八年尚未开发的住宅用地。那块地在长三角某省会城市的边缘地区。地皮紧邻一片公墓,既不好委托开发,也不好转让。这块地是吴俊卿出于朋友义气,出手拯救一陷入债务危机的朋友才买下的。他当时没做尽调,过户后才知道地块有大瑕疵。不过那块地并不重要,砸在手上认亏也没关系。
然而,名下有地、有楼的丰华集团才是让吴俊卿陷入调查风波的源头。前几年,经手过高铁站附近地块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是丰华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子公司已注销,未来的法律处罚会落到母公司丰华集团头上。
丰华集团的第二个麻烦是它在今年九月份有8亿到期的银行借款。吴俊卿在2014年9月份将酒店大楼抵押给银行,借了8个亿。这笔借款有一部分被借给上市公司丰华股份,还有一部分绕到三家被代持的投资公司,成立了几个资管计划去炒股。
吴俊卿在杠杆融资的黄金时期,使用劣后级、中间级、优先级的配资模式将杠杆放大到1:20:50。劣后级出资不到两千万,中间级和优先级配齐十亿。优先级拿7.8%固定收益,中间级拿20%的超额收益,劣后级拿剩余80%的超额收益。14年下半年和15年上半年,股市大涨自然是赚钱了。充分利用金融杠杆来赚钱,无可厚非。吴俊卿利用从股市赚来的钱和资管计划清盘的钱没有去归还银行借款,而是进一步反哺给上市公司丰华股份帮助施展造车计划。过去一年里,上市公司丰华股份陆续收到丰华集团近20亿的关联方低息借款。
如果资管计划的劣后级和中间级都是吴俊卿的,这样的操作当然没有问题。只不过其中一个资管计划的劣后级是别人的。相当于吴俊卿把那个资管计划的收益白送给别人。这个别人正是那位被带走调查的干部的近亲家属,钱最终绕道去帮王姓干部解决他儿子的麻烦。这就有问题了。
丰华集团作为单位受贿的主体,两个铁证在手,肯定避免不了巨额罚款。
爸爸左手给她资产,右手也给了她包袱。不过丰华集团给她也好,这样她可以变卖商场和酒店大楼,尽管林曦从一开始便打这两栋楼的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林曦出现在爸爸住的别墅门口。她没进屋,吴俊卿也没勉强。
吴俊卿在屋内花了半个小时慢悠悠地吃了一顿早餐。林曦在屋外花了半个小时喝完一杯咖啡,同样不慌不忙。
饭后,吴俊卿提议带林曦去工厂转转。二女儿有野心,也有一腔孤勇,像年轻时候的他。不过,在吴俊卿眼里,林曦距离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做好生意,还有很大的差距。
林曦问:“宝安的那个光明工厂?”
吴俊卿点头,“对。”
那是丰华智控的第一家工厂,林曦八岁那年跟着吴俊卿去过一次。那一趟,家里的桑塔纳坏在路上,父女二人坐了十几站公交车才到厂子。中午,他们和工人们一起打饭。林曦一眼看到裹在青菜里的菜虫,午饭一口没动。返程的时候,林曦饿的不行,吴俊卿背着她换了两次公交回家。一晃十八年过去,工厂经过两**翻修,厂区干净整洁了很多,生产线早已全面自动化。
这个工厂现在的负责人江洪波是十六年前毕业的一名技校学生。人是吴俊卿在南山区的一个公交车站捡到的。那时候,江洪波因为口吃没能被他理想的工厂录取。小伙子带着遗憾和伤心,在公交车站一边等车一边背英语单词。吴俊卿和贺国庆一起路过,见到那一幕,停了脚步。吴俊卿询问小伙子的毕业学校、籍贯和想做的工作。他很欣赏江洪波的朴实和好学,当场给了江洪波工作机会。
就这样,江洪波在两千年入职丰华,从工厂一线技工干到如今的厂区负责人。他的口吃并没明显改善。不过,江洪波已经熟练掌握了缓慢发言技巧,以至于不熟悉他的新员工往往会以为他讲话时候的暂停是为了观察听者的反应。
江洪波带董事长和二小姐参观完工厂的角角落落。他虽然是典型的技术男,也渐渐意识到董事长的不对劲。回到办公室,他在泡茶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缓慢问道,“董事长,您,您最近的身体,可好?”他担心董事长与老领导贺国庆一样,身体突然出了意外。
吴俊卿愣神了一下,听出来这位三十多岁大小伙的意思,眼眶瞬间微红。“我身体没事,健康着呢!只不过,公司接下来要由我家二姑娘领着大家往前走了。”
林曦递出右手,还请江厂长以后多多指教。
后来,吴俊卿让江洪波去忙,他带着林曦上了工厂楼房的顶层,俯瞰整个工厂。
“说起来,我这一代企业家赶上好时代。因为改革开放,因为南方讲话,因为加入WTO,过去三十年变化太快了。时代变化之快,以至于很多向好的事情其实时间并不长,却恍若隔世。最初的特区面积很小,封关运作,铁丝网把城市分为关内和关外,两地之间曾设“二线关”,凭通行证进入。你们年轻一代很难想象的。
过去几十年里,世界的变化太大了。你出生之前,我认识的世界最前沿的科技是寻呼机。还没等你念完小学,寻呼机就被时代淘汰了。我曾经想过要生产制造寻呼机,也想过做山寨手机的生意。幸亏当初从那个香港商人手里买下了一条被他们淘汰的生产线,才将丰华的生意一路做到现在。小西,我或许不是好父亲,但我应该算得上丰华的好老板,算得上好的企业家。”
吴俊卿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林曦没有接话。她耐心地、安静地等待着,因为她知道爸爸的话还没说完。
吴俊卿转头看向西边太阳,声音里有泰然掩护下的不甘心。“对,我算得上是好的企业家。我可不像有些企业家在一帆风顺时恨不得政府无限小;在遇到危机时呼吁政府来当爹。曾经有位企业家明明是他自己的决策失误,非要在企业出现危机时带领全体员工唱国歌和国际歌来道德绑架政府提供援助。其实,跟野蛮人打仗那家,现在无比期待监管出手用红头文件摆平争端。”
林曦不爱听这些牢骚之言。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她在身后轻声咳嗽了一声。
吴俊卿扭头瞥了她一眼,点燃一支烟。“你爹我呢,做错了事就自己买单。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在烟草环绕中,吴俊卿讲起丰华最初如何搭建生产线,讲如何赢得头部车企的信任,讲规划的电池业务,以及为何想要造车。说到最后,他又环视了一圈工厂,平淡地说,“这块地还是你那个许姓小男朋友他爸批的。”生意刚起步时,吴俊卿没人脉没资源弄到关内的地,工厂不得不开在关外。
林曦已经好久没听人提起许恒了。她十七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妈妈患癌,父母离婚,许恒的爸爸在办公楼自杀,许恒移民去了加拿大。她与许恒自此失了联系。
当年,她并没有跟许恒谈恋爱。只不过她并不打算纠正爸爸,因为当下有更重要的疑惑和表达。“许恒他爸爸原本有机会成为主政一方的能吏,您也原本有机会成为没有污点的实业家。为何呢?”
吴俊卿抬眼瞧了她一下,“别人,我不好评价。我呢,不该要高铁站旁的那块地。可我还是要了。”
吴俊卿没有评判别人。他只反思自己,不后悔帮好兄弟忙,但后悔接了好兄弟递来的蛋糕。
许恒的爸爸跟他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许恒的爸爸一人去了,保全了全家,保全了很多人。那人用自己的身死,换来了朋友圈的“好名声”。“好名声”是可以变现的。姓许的那个小子迟早会回来,回到这片土地来用他父亲的好名声来变现。这是冰山之下社会规则的一部分,吴俊卿并没告诉林曦。
吴俊卿清楚地知道有了他的前车之鉴,哪怕那个姓许的小子回来,林曦也不会再选择那小子。
“明明有那么多前车之鉴,您怎么还?”林曦小声问。
吴俊卿此时也坦然,“因为土地的升值空间实在太大,利润太诱人了。一块地皮一进一出的利润,赶上制造业工厂一整年的利润。”
林曦看着夕阳下父亲的背影,忍不住直接询问,“您能告诉我究竟有多严重吗?除了内幕交易、单位行贿,还会有其他罪名吗?”
其实父女俩这一天谁都不松弛。直到林曦戳穿了佯装的淡定,吴俊卿才感觉肩上似乎轻了一些。
沉默了好一会儿,吴俊卿开口说,“我给人提供了股票投资本金和投资建议,不涉及内幕信息。第一项罪名不成立。至于第二项,我给你王伯伯提供的资金支持超过了朋友的界限,没啥辩解空间。罪证是高铁站附近的那块地。其他方面,我都是合法合规,不触犯法律,不违背道德。只是那块地还牵连到了珍珍的妈妈。她当时是那家地产开发公司的法人,有些事是她经手办的。不过我会尽量保全她,毕竟珍珍还小。你们三姐妹,我最疼的是你,最亏欠的是孙珍。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替我照拂她一二。”
林曦对爸爸口中的孙珍无动于衷,眼皮不抬地盯着脚下的厂区。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林宜兰在一个不完整的贫穷家庭长大,三岁那年母亲跟别人走了。父亲是个捕鱼的渔民,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海上飘。那种因贫穷导致的贫乏是可以压弯人的脊梁。那样的家庭一年都难得会留下一张照片。
七十年代,有导演去宜兰的海边拍戏,林宜兰的父亲作为客串的渔民出现在男女主角久别相逢的背景里。几年后父亲去世,林宜兰唯一的亲人留给她用来怀念的只是一部爱情电影的背景一瞥。
因为怀念父亲,那部电影的录像带被林宜兰反复观看,她自学到了一些表演的皮毛。林宜兰鼓足勇气离开台湾宜兰去香港。然而,林宜兰在亚视的演艺事业并不顺利,她是温柔的人,意外大火的角色却是客串的打女。演艺公司趁着角色火热的东风给她接的全是打戏,直到她从高空跳跃摔断了双腿,失去了合约。林宜兰在香港没了工作,萌生了来内地找演艺机会的念头。
林宜兰跟吴俊卿在过海关时认识,聊得投缘,互留了联系方式。可惜,演艺机会不会落到没人脉的异乡人头上。事业失意,情场得意。林宜兰退了香港的租,带着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来南城,跟相爱的人结婚生子。林宜兰用尽全力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家,可惜那个家最后还是散了。
在父母失和的环境里长大的林曦,以所有人都没觉察到的方式加速成长。林曦的青春期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其中的罪魁祸首便是孙珍的爸爸和妈妈。
林曦决定回国争夺丰华前,跟妈妈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妈妈当时看出她想回来的想法,跟她说道,「小西,这么些年,你没有经历过因贫穷导致的物质贫乏。在这一点上,你应该感谢你爸。你爸这个人,有小聪明,也有大智慧,既薄情又深情,有时刚愎,有时又听劝。他唯一在公司的好兄弟还患癌。他如果进去了,公司八成要黄。小西,回去吧,回去帮帮你爸。」
林曦回来不全是为了帮爸爸,更是为了她自己。她不介意爸爸去做孙珍的慈父。不过,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孙秘书,那个曾经耀武扬威以精神折磨妈妈为乐趣的人。
想到这些,林曦撇嘴自嘲,“您知道我八岁、我姐十六岁那年暑假,我俩听到过什么吗?我俩听到了您的孙秘书向她的密友转述您抱怨妈妈和我们姐妹的话。她说您向她抱怨我妈为人浅薄,抱怨孔姨和我妈生的我姐和我不是男孩子。”
吴俊卿皱眉,“我没说过!”他虽然遗憾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不是男孩儿,但他对两个女儿尤其是二女儿的疼爱一点也不少。
在林曦这里,爸爸说没说过这些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在他的情人面前流露过对妻女的不包容。那位真正浅薄的情人充分利用了这种不包容做武器攻击他的太太和女儿们。
如今的林曦不计较这些往事,但曾经的伤害毕竟实实在在存在过。
她有充分的理由拒绝父亲的提议,“孙珍有着比同龄小朋友更优渥的物质生活,您还想要我替您给她一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代?我和我姐的十来岁都不见得无忧无虑,她何德何能既要又要呢?”
吴俊卿被女儿平静的反问,问得老脸发红。他听出来女儿质问的主体不是孙珍而是他本人。他何德何能到了如今还想既要又要呢?
林曦不介意透露出另一个消息。“姓孙的名下的咨询公司和投资公司不见得干净。您真当她平时只是单纯陪着那些夫人们打牌吗?据说她的一位牌友看中了一个价值一千多万的镯子,您猜她转头把这个消息卖给了谁?”
孙秘书的司机因为参与过一些不法的事情,一直担心害怕。那位司机咨询过一位刑事律师,律师侧面提醒司机可以戴罪立功。司机不敢举报夫人们,只敢拿他的老板来立功。这不,前天也就是周五便有热心公民履行了公民义务,举报了孙秘书名下的两家公司虚构业务、虚开发票、偷税漏税以及非法走账。
这是袁安昨天发到林曦邮箱里的资料。实际上,林曦手里掌握着更多孙秘书不为人知的罪证。
“什么?”吴俊卿讶然。
林曦微眯双眼,面露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说姓孙的不是白莲花,她和她的公司藏污纳垢、污秽不堪。爸爸,这种情况下您如何保全她?”
智能手机让互联网传播更容易的同时,也让白莲花通过人设包装重新塑造独立又能干的形象从而成功洗白。其实判断一个人的唯一准则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做小三这件事情,顶多算道德层面的瑕疵。非法经营、偷税漏税、虚开发票、充当索贿受贿的掮客是实实在在触犯了法律。
孔黎昨天说他总是小瞧女人,林曦今儿几乎是指着他鼻子嘲讽他。吴俊卿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从这天起,林曦正式去丰华股份上班。她有了门禁卡,有了公司内网账号,有了办公桌。她的办公桌在董事长办公室内,她公司内网的权限等同于吴俊卿。
除了周一,有人称呼她二小姐外,她在公司内的称呼很快变成了林总。大部分员工不知道她在公司的具体定位是什么,只知道二小姐被董事长带着陆续拜访不少公司重要客户,去探望了在家养病的贺国庆,走了公司的研发中心和附近城市的生产工厂。
袁安作为林曦的助理,也办了丰华的入职手续。人事行政部没向他要简历和毕业证明文件。他入职后第一项重要任务便是争分夺秒地办理股权变更手续。
吴俊卿也会填鸭式地教林曦一些商学院课堂和书本上不会教给学生们的经验。一家公司的内部管理是一场时时刻刻的博弈。公司不能完全由内部人深度把持,否则别说小股东没有发言权,就连大股东的权益有时也无法保障。内部人往往会通过各种手段从公司掏钱,吃里扒外。卢立明便是其中的典型。公司也不能完全由大股东一言堂,否则其他管理者便混吃等死。李方是这方面的典型。
两个极端都是人性决定的,无一例外。
吴俊卿知道自己的管理经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金油。只不过到了紧要关头,他才发觉放权的过程是如此焦灼。他在授课之余,眉头紧锁,时常沉默。
有几次,林曦看到后只是安静地站在爸爸身边。
她一直没有开口问爸爸是否后悔曾经的牛逼哄哄情义两肩挑。她相信如果她问了,爸爸一定会很纠结答案的是与否。或许真正的答案,在被请去喝茶失去自由时,爸爸才会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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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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