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阳阁时,天边连落日余晖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满月,夏日夜晚也伴随着各种动物的歌唱声。
经过太液池时太平看着荷花开得饱满,便停下驻足,却听到有人在园中细语。
“你知道上官婉儿是怎样掖庭到凤阳阁的吗?”
“都是靠着美色诱惑太子殿下,所以才…”
“怪不得呢,她祖父犯得可是谋逆的大罪,天后怎可能轻易饶恕。”
………
太平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依旧是毫无波澜的样子,只是垂下了眼眸,更加让人看不清她的心。
“谁在那里乱嚼舌头?”太平呵道。
细语的二人顿时没了声,但是依旧不见人影,太平继续说道,“出来,否则本宫便让人将太液池整个儿翻过来!”
话音刚落,两名宫人才颤颤巍巍的从树干身后走出跪在太平脚下,“殿下,妾都是乱说的…请殿下饶恕啊!”
太平拂了拂衣袖,“去掖庭吧,想来你们姿色不错,定不会缺了解救的人。”
二人一听赶忙朝上官呼喊道,“才人,上官才人您帮我们求求情吧!”
上官抬眼看向她们,“你们无视宫规,幸而今日撞见的是殿下,若是天后,哪里还有掖庭的去处。”
语气掷地有声,黑暗中让两名宫人彻底失去了希望,太平适才还有些怕上官为那两名宫人求情,听到这话兀自摇摇头,她可是不近人情的冰美人,自己真是多虑了。
回到凤阳阁后,母亲早已睡下,上官独自坐在偏殿院中,殿中一名宫人走到她身旁问道,“大人,您用过晚膳了吗?”
月色下,女子眉眼带着些英气,鼻梁高挺,看样子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上官摇摇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妾叫宁亦姝。”
“亦姝…静女其姝。”上官低声重复。
“是,大人,妾的名字确实出自诗经。”
“你的父亲是希望你平安且美好。”上官缓缓说道。
“是的大人,父亲说女子平安便可,不似男子须建功立业。”女子低声回答道。
上官看着远处,眼眸中更加冰冷,嘴中喃喃道,“嫁与一位好的夫君,为他教养孩子,平平安安过一生也无可厚非。”
“但若是偶遇变故呢?人生无常,平安哪里是期待就能来的。”
月光下的人点点头,“七岁时,父亲走后,母亲养活不了妾,便只能将妾送入宫中谋取前程了。”
此时院外走进一名行色匆匆的宫人,上官仔细看才认出是太平身边的青梅,她走到上官身前说道,“大人,殿下被梦魇惊醒,吵着要见您…”
上官听后起身,经过宁亦姝身旁时嘱咐早些回去休息,便跟着青梅离去了。
留在院中的人,在她身后行了礼,盯着她的背影许久没有走开,她在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才人,当然在武后的淫威之下,宫中也不曾有过才人。
但是她不一样,宁亦姝心中暗自思忖,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上官独自从殿前的走廊走到寝殿,走廊处站着一排掌灯的宫人,她走得平稳,所到之处的灯芯甚至都不见得飘动一下,宫人见上官前来皆弓着身子恭敬行礼。
殿内光线昏暗,太平穿着寝衣,灵动的眼眸上挂着丝丝泪痕,见上官前来没顾得上穿鞋子便跑过去将她抱住。
“婉儿,我梦到自己惹怒了母后,她便不要我了…”
上官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回到床榻边坐下,“殿下,臣就在此处陪着您,您若害怕便紧握着臣的手。”
太平靠在她的肩上,“婉儿有过梦魇吗?”
上官的眼神空洞,她思忖着在掖庭时的日子,还在儿时,因为祖父的谋反案刚刚定论不久,几乎无人敢接济她们母女,掖庭的宫人对她们也是非打即骂,而打骂之后母亲还要一个人在掖庭洗衣洗到夜半时分,自己便在一旁陪着。
那算是梦魇吗?
太平见身旁的人失神,又追问道,“有过吗?”
上官回神后看向她,“回殿下,臣记不太清了。”
太平又继续问道,“婉儿…惧怕母亲吗?”
摇曳的烛光在上官的脸上闪烁得忽明忽暗,她起身拿起灯罩剪掉多余的灯芯,“君子内省而不疚,何惧之有?”
她语气淡淡的,面目从容,重新盖上灯罩后,房间内的光影不再晃眼,太平注视着她,不张扬,但骨子里又透着浓浓的自信与坚定。
上官走到床榻边坐下继续说道,“殿下快睡吧,已经很晚了。”
太平手撑着下颚微微笑道,“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予兮善窈窕。”
“婉儿,念神女给我听好吗?”
上官眼眉低垂,许久后开口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太平走到书案边坐下,一边看着吟唱的人一边轻抚上手边的伏羲琴。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上官的语调轻而缓,低沉惆怅,将神女的幽怨与哀愁表达的生动而具体,太平的琴音沉吟低徊,节奏恰如其分,旋律缓急得当,似乎真将人拉回到那人神相恋的忧伤气氛之中。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弹琴的人眼眉低垂,吟唱的人神色幽怨,她们似乎在共同演绎一段凄美的爱情,一位身披薜荔的山林神女,等待自己爱人来临的场景。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最终他还是没有来,雷声滚滚,猿鸣啾啾,风吹嗖嗖,烦恼横生…
琴音从轻拢慢捻变得快拨急弹,剧烈的搅动着唱辞人的心灵,而唱辞人悲悲戚戚的语调也渗透到琴声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突然静了下来,太平睁眼看到那人正看着自己。
“婉儿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就是那位窈窕的山林神女。”
上官心思细腻,又极有天赋,对情感的洞察力也超乎常人,吟唱这样一首楚辞自然是轻巧容易得很,令她吃惊的是太平的琴音,与她配合的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殿下的琴音亦是曼妙,臣能通过琴音感受到神女的忧伤,彷徨,与失望…”
太平起身重新坐回到上官身旁,靠在她肩上说道,“神女的婀娜让人心碎,楚辞的美却让人神往。”
上官点点头,“楚辞能够用唯美的方式抒发残酷的现实,字词间透露着让人惋惜的凄美,而不失大气。”
太平抬头看着她,眉眼清秀,睫毛浓密,不施粉黛的样子更有一种雅致美,便忍不住闭眼抬头在她嘴角处轻轻一吻…
这一举动让上官猝不及防,她垂下眼眉看向太平,平日恣意妄为的人这样看去竟也格外柔和。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又快速挪开嘴唇,顺势靠在她的项间,撒娇般说道,“婉儿今日就跟月儿一起睡吧。”
“殿下…不妥。”上官轻声说道。
太平撑起身看着她说道,“妥与不妥皆是本宫说了算,本宫命令你今日就在这里睡下了!”
“喏。”
次日,床榻上的人醒过来时身旁已然是空无一人了,若不是身旁叠放整齐的寝衣,太平甚至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
青梅在床榻边轻声问道,“殿下,起了吗?”
“婉儿呢?”太平询问。
“大人今日一早便被天后召到含元殿了。”
“起吧。”
花园中,太平百无聊赖的荡着秋千,手上拿着一本楚辞的书,嘴里还念念有词,“她的脑袋到底怎么长的?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青梅站在旁边接话道,“殿下说的是上官大人吗?”
太平用书敲了敲她的脑袋,“就你知道…”
“殿下,背书对上官大人来说可不是信手拈来吗…”
“是啊,她连文章都能写的言辞凿凿,辞藻丰富…”太平有些垂头丧气的说道。
“殿下您也不差啊…不是将诗经还读得挺熟的吗?”
太平摇摇头,“第一次见她时,她便在读汉书了,我还在山有木兮木有枝…不妥不妥。”
青梅低声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写的多好啊…有什么不妥的?”
“青梅你不懂。”太平叹了口气说道,“什么时辰了,婉儿怎还不回来?”
青梅抬头看到太阳已快要落山,“妾也不知,天后只说让大人去熟悉一些拟召的流程事务,并未交代多久回来。”
“走吧,去含元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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