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次日,大年初二,宫中依制设宴,笙歌鼎沸,锦幄初温。宗亲贵胄皆盛装赴宴,一时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摄政王傅相礼自然在受邀之列,他身着亲王礼制朝服,神色沉静,步履沉稳地步入大殿,其子傅修亦紧随其后,一身云纹锦袍,看似与往常无异的矜贵做派,唯有微抿的唇角泄露了几分不同往日的凝肃。

皇帝高踞御座,接受众臣宗亲的新岁朝拜,目光掠过席间,并未多言。

太子楚明睿坐于御座下首,面带得体的微笑,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俨然一副储君气派,似乎全然未察暗流已至脚下。

而在这一片热闹繁华之中,唯独少了六皇子楚遂安的身影。他仍因疑名未罪、禁足府中,不得出席这新年盛宴。

但因皇帝赐婚,丞相鸦延和其女鸦云隐也被划在宗亲之列,在宴请名单之中。

宴至酣时,歌舞正浓。就在这片升平景象中,席间一位身着宫装、气质清冷的女子倏然起身,正是素以铁面无私、秉性刚直著称的三公主楚寒宁。

她乃摄政王傅相礼门下学生,深得摄政王的真传。

只见楚寒宁行至御前,端正一礼,声音不疾不徐却铿锵有力,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丝竹人声。

“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事关六皇弟清白与朝纲法度,更有车骑将军之子被害一案重大隐情,恳请父皇容儿臣即刻禀明,以正视听。”

楚寒宁话音既落,满殿笙歌骤歇,欢声顿止。所有目光顷刻聚焦于这位素来不涉党争、言出必究的三公主身上。

太子楚明睿执杯的手猛地一滞,脸上从容的笑意瞬间僵住。

摄政王傅相礼垂眸静坐,唇角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这件事由这位地位尊崇且素有清名的三公主发难,远比傅修或他自己出面,更为有力,也更令人信服。

宰相鸦延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精于世故的目光悄然掠过御前慷慨陈词的三公主,又极快地扫过一旁不动声色的摄政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他面色沉静如古井,无人能窥见其心中瞬息万变的权衡。

鸦云隐坐于父亲下首,闻言亦是眸光轻闪,望向楚寒宁的目光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些天她几乎日日同楚寒宁来往,却从未听她提起此事。

傅修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席位上的大公主楚归晨,却见楚归晨端坐于席,姿态依旧优雅,仿佛殿内骤起的风波与她毫无干系。

她甚至唇角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纤指轻轻捻着白玉酒杯,仿佛在欣赏杯身上细微的纹路,似乎眼下发生的事情与她毫无瓜葛。

傅修迅速收回目光,垂眸敛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心底泛起一丝侥幸。看起来,大公主并不知情。

也是,她这么冰清玉洁的人,怎么会参与这些腌臜事儿。

皇帝眉宇微蹙,目光落在三公主楚寒宁身上,沉声道,“寒宁,你所奏之事关乎重大,细细说来,究竟是何隐情?”

楚寒宁再度躬身,声音清晰冷静,掷地有声,“回父皇,儿臣起初亦听闻六皇弟涉嫌杀害董卓枫,并遗落玉佩为证。然儿臣思及六皇弟平日虽行为不羁,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心中存疑,便私下查探。”

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面色渐变的太子,继续道,“儿臣查到,数月前,有人曾在城南‘玲珑阁’重金定制一枚与六皇弟所佩极为相似的玉佩。儿臣觉此事蹊跷,正欲前往玲珑阁细查,却恰逢一伙黑衣人正欲对阁中一位老师傅痛下杀手。”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楚寒宁语气转沉,字字清晰,“儿臣府卫当即出手,将其击退,并救下那险些丧命的工匠。经审问,那批杀手......”

她目光转向东宫席位,语气却沉静,“皆供认受东宫指使,意图灭口,掩盖其定制伪证、构陷六皇子之实。”

“儿臣不敢怠慢,已将涉案工匠与杀手口供一并带来,人证物证俱在殿外候传。恳请父皇明鉴,彻查此事,还六皇弟一个清白,亦正朝纲法纪。”

楚寒宁这番话半真半假,自是摄政王傅相礼所授。真的部分是傅修早已查明真相并控制人证,假的部分则是将这“救下工匠、擒获杀手”的功劳安在了她自己头上。

这也是摄政王的意思,此事不该落在傅修身上,皇帝多疑,傅修同楚遂安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自然会被皇帝疑心是否是二人联手做局。

而三公主楚寒宁不一样。由她查明,既合乎她一贯正直敢言的形象,又将矛头精准直指东宫,令其无从辩驳。

大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封住。

太子楚明睿脸色先是猝然煞白,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暴怒,他猛地站起身,指向楚寒宁,“信口雌黄!楚寒宁,你竟敢在此等场合污蔑储君!!”

他心中惊骇万分:他派出的心腹明明回禀已将那工匠斩杀并处理干净,为何会落入楚寒宁之手?

这绝不可能!除非……除非他得到的是假消息,或者……他猛地看向摄政王方向,心头巨震。

摄政王傅相礼依旧垂眸静坐,仿佛眼前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干系,只有置于膝上、微微交叠的双手显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

傅修立于父亲身后,低眉顺眼,完美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然而,他的目光却又一次难以自制地、飞快地掠向对面席间那个始终淡然的身影。

楚归晨依旧保持着端雅的坐姿,甚至抬手优雅地抿了一口酒,仿佛只是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傅修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涩意,他深知自己与楚归晨之间横亘着何等深渊。她是太子的胞姐,而他与太子有着观言的血海深仇。

这份悄然滋生的倾慕,或许注定只能深埋心底,永无见光之日。他迅速收回目光,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一丝情绪。

宰相鸦延眸光深沉,视线在激愤的太子、冷静的三公主以及稳坐如山的摄政王之间快速扫过,心中已然明了这绝非突然发难,而是一场由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六皇子精心策划的死局。

鸦云隐则敏锐地察觉到了傅修那短暂却专注的一瞥,下意识地望向大公主楚归晨。聪明如她,已经猜到了今日这局面就是针对东宫,大公主作为太子的胞姐,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只见楚归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几乎难以捕捉的冰冷杀意,却昭示着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她这个弟弟,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在她提醒之后还能留下如此致命的破绽。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看似义愤填膺、实则色厉内荏的太子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子,你有何话说?”

太子楚明睿胸腔剧烈起伏,脑中飞速旋转。他绝不能承认,那工匠必须“已死”,否则他便是欺君罔上,构陷皇弟,罪加一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向皇帝,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却努力维持着被冤枉的愤慨。

“父皇!儿臣冤枉!三皇妹所言纯属子虚乌有!儿臣从未派人定制什么玉佩,更未曾派人追杀工匠!车骑将军是朝中重臣,儿臣怎会杀了他的儿子又嫁祸给六皇弟?此事、此事定是有人精心构陷于儿臣!”

楚寒宁目光直射向脸色惨白的太子,声音冰冷,“二皇兄既口口声声言说冤枉,斥责寒宁构陷,那敢问皇兄可敢与那工匠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太子楚明睿喉头一哽,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那致命的“已死”之人怎能出现?可他尚未开口,一旁始终静观的大公主楚归晨却缓缓起身。

她唇角含着一抹端庄得体的浅笑,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父皇,三皇妹此言在理。既事关储君清誉与皇室颜面,自当查个水落石出。儿臣相信明睿身为太子,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行此等构陷手足、戕害臣子之恶行。”

她转向太子,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既然明睿问心无愧,对质一番,正好可彻底洗刷嫌疑,让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再无话可说。”

太子楚明睿接收到姐姐的目光,虽心中依旧惊疑不定,慌乱不堪,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了,皇姐素来聪慧,定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他强压下恐惧,顺着楚归晨的话,硬着头皮道,“皇姐说的是。父皇,儿臣问心无愧,对质便对质!”

皇帝将几个子女的反应尽收眼底,沉吟片刻,沉声道,“既如此,便宣人证上殿。”

他环视一眼已然气氛全无的宴席,挥了挥手,“今日宴饮至此,诸位宗亲可先行退下。”

众宗亲依旨躬身退席,人影零落,殿内气氛凝滞如铁。竺兰哈尔国质子莫九思亦垂首敛目,随着人流悄步向殿外行去。

途经御座之下,他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那孤立席间、面色惨白的太子。两人的视线于空中极短暂地相撞。

莫九思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无悲无喜,仿佛在看一枚即将废弃的棋子;而太子眼中则翻涌着惊惧、愤怒,以及一丝被巨大恐慌裹挟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快得如同错觉。

莫九思旋即恢复那副卑微恭顺的模样,仿佛从未有过片刻停留,身影迅速隐没于离席的宗亲之后,消失在宫灯摇曳的廊道阴影中。

太子楚明睿死死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怎能说出莫九思?

那竺兰质子当初拿着那玉佩低声向他献计时的话语犹在耳边:“……只需除去六皇子,殿下储位便稳如磐石。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若此刻将莫九思供出,岂非自承其罪,承认自己是为了巩固储位而构陷亲弟?父皇绝不会饶过他!

他只能咬死不知情,将这苦果独自咽下。

巨大的悔恨与恐惧几乎将楚明睿吞噬。

殿内顷刻间空旷下来,只余下风暴中心的几人。

皇帝又吩咐内侍,“传朕口谕,召六皇子楚遂安、车骑将军董勇,即刻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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