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遂安在府中听闻宫中内侍前来宣召,唇角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计划成了。
此刻,净名正悉心为他喂药,闻听宣召,动作微微一滞,眼中漾起真切忧色,低声道,“殿下……”
楚遂安知他担忧自己再受责难,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安抚,“放心,此次进宫,是喜非祸,绝不会有事。”
净名眉间忧色未褪,却自知身份无法阻拦,只得沉默颔首。
楚遂安见状,朝他轻松一笑,语气一如往常般带着几分戏谑,“待我回来,定为你捎上宫中最好的御酒。”
言毕,他便整肃衣袍,随内侍步入沉沉宫阙。
楚遂安抵达大殿时,场内仅余数人。
摄政王父子与丞相父女被皇帝特许留在一旁静候,太子与大公主并肩立于一侧,神色各异。三公主楚寒宁身姿笔挺,立于御前,脚边赫然跪着那名面色惶惑的老工匠。
他目光扫过全场,心底不由冷笑:幸而皇后近日染恙未曾列席,否则今日这场戏,怕是更难收场。
他不动声色,依礼向皇帝恭敬行礼后,便垂首静立一旁,姿态恭顺。
直至车骑将军董勇疾步赶到,额间犹带汗意,气息未匀。他一路心急如焚,只知陛下急召,却尚未明了殿内这诡异凝滞的气氛究竟所谓何事。
他茫然地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面色冰寒的皇帝、跪地的平民、脸色惨白的太子、以及神情莫测的几位皇子公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皇帝这才沉声开口,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目光沉沉地转向刚刚站稳、尚在喘息的董勇,“董勇,将你手中那枚所谓的‘证物’取来。”
董巍被皇帝冰冷的目光和语气惊得心头一凛,虽不明所以,仍立刻依言从怀中取出那枚被他视若血仇凭证的玉佩,双手恭敬奉上。
内侍接过,快步呈至那跪地的工匠面前。
“仔细辨认,”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此物,可是你所仿制?”
老工匠颤抖着拿起玉佩,只仔细看了片刻便连连磕头,“是!是小的做的!陛下明鉴,这玉料、这雕工,绝不会错!正是小的做的那枚!”
“指使你做这枚玉佩之人,究竟是谁?”皇帝追问。
“小的……小的不知啊!”老工匠惶恐道,“那人每次前来都以黑巾蒙面,声音也压得极低……但、但定然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因为玉佩刚一做完,就有一伙凶人追杀小的灭口,还要抓小的家眷!幸亏、幸亏……”
他偷瞄了一眼三公主,伏地道,“幸亏三公主殿下派人及时相救,小的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先前被摄政王的人暗中审问时,对方刻意引导,令他深信不疑那日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乃是三公主麾下,此刻自然将这份天大的恩情尽数归於楚寒宁。
皇帝目光锐利如刀,再次逼问,“那蒙面人,可有何特征?仔细想来!”
老工匠苦思冥想,殿内落针可闻。太子楚明睿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只要对不上人,就还有转圜余地!
就在此时,老工匠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想起来了!有一次交接银两时,小的无意间瞥见那蒙面人露出袖口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月状的旧疤!很是清晰!”
话音刚落,殿内几乎所有知情人的目光——皇帝、摄政王、三公主、傅修,甚至楚遂安——都瞬间锐利地射向太子楚明睿身后。
车骑将军董勇尚未完全反应,但当他的视线顺着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名东宫内侍显眼的手部疤痕时,再结合方才那老工匠关于仿制玉佩的供词......
电光石火间,一切线索轰然贯通!
不是楚遂安……杀他爱子、害他血脉、让他痛不欲生的真凶,竟是太子!竟是这个他一直以来竭力效忠、为其赴汤蹈火的储君!而太子竟还利用他的丧子之痛,试图借他之手去除掉另一个皇子!
巨大的震惊与被彻底愚弄、背叛的狂怒瞬间吞噬了董勇。
他双目骤然赤红,额角青筋暴起,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太子,声音嘶哑破碎,仿佛濒死野兽的哀嚎,“是……是你?!竟然是你!!楚明睿......你还我儿命来!!!”
太子楚明睿此刻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新月疤痕……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乳母之子、自幼伴他长大的贴身内侍刘保手上独有的标记。
可他分明从未让刘保去处理过这等隐秘之事!
是莫九思! 一定是莫九思假借他的名义,动了他的人! 那竺兰哈尔国的质子竟从一开始就算计至此,连这等细微之处都布好了陷阱,等着他今日身败名裂!
他张了张嘴,想要厉声辩解,说刘保虽是他的内侍,但此事绝非他所派!
可话到嘴边,楚明睿却硬生生哽住。
他如何解释?供出莫九思?说出他与异国人联手?道出那争夺皇位的毒计?那无异于自承其罪,将自己对皇位的觊觎和盘托出,父皇绝不会饶恕他!
巨大的恐惧和冤屈堵住了楚明睿的喉咙,他百口莫辩,只能眼睁睁看着父皇那审视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他脸色灰败,身体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所有的辩解在铁一般的人证和指向他东宫的物证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皇帝看着太子那副如遭雷击、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失望。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来人——”皇帝的声音森寒彻骨,响彻大殿。
“父皇且慢。”
一道温和沉静的女声轻柔地响起,仿佛春风化雨,却奇异地压下了殿内的肃杀之气。
只见大公主楚归晨缓步上前,仪态依旧端庄娴雅。她先是望向面无人色的太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惋惜与无奈,“明睿啊……你真是……太让父皇与我们失望了。”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姐姐般的忧切,可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割向太子的要害,“储君之位,关乎社稷江山,需德才兼备者居之。可你今日所为,构陷皇弟,欺君罔上,残害臣子,实非仁君之相,更失了为人的底线。”
她转而面向皇帝,缓缓跪倒,姿态优美而顺从,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却提出了最冷酷的请求,“父皇,事已至此,证据确凿。为了皇室清誉,为了朝局安稳,儿臣虽与明睿一母同胞,心有不忍……却也必须恳请父皇,以国事为重,废除明睿太子之位,并……依法严惩,以儆效尤。”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恳切,仿佛全然出于公心,毫无私念,“唯有如此,方能平息物议,稳固国本。请父皇圣裁。”
这番以最温柔语调说出的最狠绝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大公主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大义灭亲”惊呆了。
楚明睿彻底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那看似温婉无害的皇姐,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楚遂安始终一言未发,垂眸静立,此刻心中却不禁对这位皇姐生出了几分复杂的好感与叹服。
他虽知这位大皇姐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但楚归晨如此干脆利落地与太子切割,甚至主动请求严惩,这份果决与“公正”,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洗刷了冤屈,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畅快。
他甚至觉得,若由皇姐这般人物执掌东宫,或许比那蠢钝狭隘的楚明睿要强上许多。
车骑将军董勇闻言,先是愕然,随即老泪纵横,竟朝着楚归晨的方向重重叩首,“公主殿下深明大义!老臣……老臣叩谢殿下还我儿公道!”在他眼中,这位公主此刻的形象无比光辉正直。
宰相鸦延眸光微动,心中暗赞一声“好决断”。他虽觉此举有些过于急切,但也认为这是眼下切割风险、保全皇室颜面和皇后一族的最佳选择,并未深思其他。
鸦云隐则和三公主楚寒宁对视一眼,微微蹙眉,她们觉得大公主此举虽看似公道,却总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但具体为何,一时也难以捉摸。
摄政王傅相礼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自然看出楚归晨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此举意在彻底扳倒太子,但他乐见其成,东宫越乱,于他而言越有利。
而摄政王身后傅修,望着楚归晨那看似柔弱却毅然决然的背影,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自抑的倾慕与欣赏。
在他眼中,楚归晨此刻的形象无比高大,为了公正不惜大义灭亲,这份魄力与坚持,让他心折不已,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愫不禁又加深了几分。
几乎无人察觉,楚归晨那温柔端庄的表象之下,汹涌的野心正在悄然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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