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沉沉地扫过跪地请命的楚归晨。对于这个性情一向疏离古怪、不按常理出牌的长女,此刻竟能如此“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他虽有一丝讶异,却也并未深想。
在他眼中,楚归晨行事向来难以常理揣度,此番站出来主持“公道”,虽出人意料,细想之下竟也合乎她那般孤傲的性子。
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处置罪证确凿的太子,以及安抚悲愤欲绝、亟待一个交代的车骑将军。
皇帝的目光掠过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太子,再看向双目赤红、几乎要泣血的车骑将军董勇,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湮灭,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大殿,“太子楚明睿,身为储君,德行有亏,构陷手足,残害忠良,欺君罔上,罪证确凿,朕深感痛心。”
“即日起,废黜楚明睿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严加看管,非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判决如同最终丧钟,猛地将楚明睿从呆滞中震醒。他骤然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一旁神色平静的楚归晨,所有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化为滔天的怨恨与暴怒。
“楚归晨!你这个短命鬼!你竟敢害我!”
楚明睿猛地指向楚归晨,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扭曲,“你不帮我求情就算了,你居然还让父皇从重处罚我!我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不得好死!你以为除了我你就能……”
“放肆!”皇帝厉声打断这阵不堪入耳的咒骂,龙颜震怒。
殿外守卫早已闻声而入,此刻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架住状若疯狂的楚明睿。
“父皇!父皇开恩啊!儿臣知错了!求您饶了儿臣这一次!”
楚明睿被强行拖拽着后退,挣扎扭动,涕泪横流,哀嚎声凄厉绝望,“父皇!看在我母后份上!父皇——!”
然而他的哭求与咒骂尽数被无视。
守卫面无表情,铁钳般的手掌毫不留情,迅速将他拖离大殿。
楚归晨自始至终微垂着眼帘,面容平静无波,仿佛楚明睿的声音从未传入她耳中。
待楚明睿的哀嚎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余车骑将军董勇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皇帝的目光转向这位痛失爱子的老臣,语气沉痛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董爱卿,”
皇帝的声音放缓,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仪,“朕教子无方,致你蒙此冤屈,丧子之痛,朕心亦如刀割。今日,朕已废黜逆子,必以国法严惩,告慰卓枫在天之灵。朕在此向你承诺,董家忠烈,朕绝不会辜负。日后凡你董家子弟,朕必当择优重用,以示皇家抚恤之恩。”
丞相鸦延适时上前一步,躬身接口,语气沉凝,“陛下圣明。董将军忠勇为国,如今遭此大难,实乃国之殇痛。陛下秉公处置,严惩元凶,已是还董家与天下一个公道。还望将军节哀,保重身体,以续董门忠烈之志。”
摄政王傅相礼亦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处置公正,臣等感佩。董将军,太子……庶人明睿罪有应得,陛下必不会让其逍遥法外。如今真相既白,望将军勿要过于哀毁,以致损伤身心。”
傅修与鸦云隐作为小辈,在此等场合深知并无他们置喙的余地,皆垂首静立,一言不发。
楚遂安亦保持沉默,此刻任何来自他的言语都可能显得不合时宜。
皇帝抬手,止住了两位重臣的话头,目光再次落在董巍身上,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董爱卿,朕知你心中悲恸难以即刻平息,朕准你休朝一月,安心处理卓枫后事。一应抚恤,朕会命内务府即刻操办,务必极尽哀荣。”
车骑将军董勇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狂风中的残叶。
皇帝的承诺、丞相与摄政王的劝慰,此刻在他耳中皆如隔着一层浓雾。
那滔天的丧子之痛与得知真相后的暴怒,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公道”而有丝毫减轻,反而在皇家这般看似周全的“抚恤”下,更显出一种冰冷的讽刺。
因为他的儿子死了,而杀他儿子的凶手只是没了太子的身份。
董勇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中泪水与恨意交织,额上青虬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陛下……陛下隆恩……老臣……老臣……”
他似想谢恩,那话语却哽在喉头,化作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他重重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一次,两次,仿佛唯有这□□的疼痛才能稍稍抵消心口的剧裂。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董勇终于嘶吼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泪,沉重无比。
随即,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宽厚的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到了极致、却也悲恸到了极致的无声哭泣。
那是一个父亲最深的绝望,而非一个臣子对君恩的感激。
皇帝看着董巍这般崩溃失态的模样,只当他是老年丧子、悲痛过度,加之沉冤得雪后情绪骤然宣泄所致。
帝王心中虽有一丝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已予公道厚赏”的理所当然。在他看来,臣子的悲欢终究应在君恩的笼罩之下,再大的伤痛,也当在皇家的抚恤与严惩真凶的“公正”面前逐渐平息。
他并未深思那痛哭之下是否藏着不甘与怨恨,只是沉声道,“来人,扶董将军起来,好生送回国公府歇息。传朕旨意,令太医院院判亲自带人前去照料,定要确保将军无恙。”
侍立一旁的内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几近虚脱的董勇。
待车骑将军几乎是被内侍半搀半架着离开大殿后,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悲恸气氛才稍稍缓和,却更显空旷死寂。
皇帝望着那踉跄离去的背影,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对着仍留在殿内的摄政王傅相礼和宰相鸦延叹道,“让二位爱卿见笑了。天家不幸,出此逆子,致忠良蒙冤,朕……实愧对董卿。”
摄政王傅相礼躬身回应,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陛下言重了。陛下秉公处置,雷厉风行,已显圣君之明。董将军乃性情中人,骤失爱子,悲痛失态亦是常情,臣等唯有感念陛下仁厚,何来‘见笑’之说。”
宰相鸦延亦接口道,“陛下不必过于自责。如今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已是告慰忠魂。后续抚恤之事,臣等定当协同内务府妥善办理,必不令忠臣寒心。”
皇帝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二位爱卿了。”
傅相礼与鸦延对视一眼,知陛下经此一事心神俱疲,便适时一同躬身告退,“臣等告退。”
傅修与鸦云隐紧随其后,恭敬地行礼,随着两位重臣悄然退出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暴的大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不久前还歌舞升平的大殿,此刻只剩下皇帝、楚寒宁、楚归晨以及楚遂安四人,空气却骤然变得稀薄而紧绷。
临走前,傅修状似无意地朝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楚遂安方向瞥了一眼,递过一个极快却意味深长的眼神。
楚遂安接收到了这份无声的讯息,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极轻微地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立于下方,等待着这场真正的“家宴”拉开序幕。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留下的三个子女,最终落在楚遂安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残留的怒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愧疚。
“现在,”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外人了。老六,你……可有话要说?”
不待楚遂安回应,大公主楚归晨却忽然上前一步,面容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翩然跪倒。
她垂着头,声音不再是方才面对车骑将军时的清正平和,而是染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与自责,“父皇……儿臣有罪。”
她声音低柔,带着难以言喻的哀戚,“明睿铸此大错,儿臣身为长姐,未能及时察觉规劝,以致他性情偏激至此,竟做出构陷手足、残害忠良之事……既委屈了六皇弟,又损及父皇圣誉,更玷污了我皇氏门庭。”
“儿臣深知,如今说什么都已晚矣。但请父皇责罚儿臣失察之罪,儿臣……绝无怨言。”
皇帝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楚归晨,最终却定格在一旁沉默的楚遂安额角那刺眼的纱布上——那是他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亲手砸出的伤。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愧疚猛地涌上心头,让他瞬间将怒火转向了跪地的楚归晨:“失察之罪?”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迁怒的厉色,“你确实有罪!平日朕见你与明睿还算亲近,竟也不知他包藏如此祸心!你这长姐是如何当的?莫非真要等他弑君杀父,你才后知后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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